二五七 创界山巅(1 / 2)

偏天 黑月幻想szs 3585 字 2天前

聚散长如此

相见且欢娱

暮色像一滴晕开的墨汁,在宣纸般的天幕上洇出深浅不定的灰。风掠过回廊时卷起细碎的银杏叶,那些金箔似的叶子擦过青砖墙根,发出细雪落进铜盏的簌簌声。她立在画舫雕花窗前,看着水面上浮动的光斑被暮色揉成琥珀色的絮状物,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个雨夜,他袖口沾着的沉水香混着雨水的气息,也是这般氤氲在潮湿的空气里。

画舫缆绳突然发出细微的震颤,惊醒了檐角栖息的铜铃。她转身时裙裾扫过案几,碰翻了盛满松烟墨的青瓷盏。浓稠的墨汁在紫檀木纹里蜿蜒出奇异的纹路,像极了那年他们在敦煌石窟临摹壁画时,月光从藻井漏下来在经卷上投下的影痕。窗外传来更夫敲梆的声响,三更天了。

“要启程了。“他的声音裹着夜风里的桂花香飘进来,玄色广袖拂过她发间垂落的银锁流苏。她低头去拾砚台,看见自己袖口露出的半截红绳——那是去年上元节他亲手系上的,用浸过朱砂的鲛绡裁成。此刻那抹殷红正随着动作在烛光里明明灭灭,恍若将熄未熄的烛花。

画舫推开碧波时,满河星斗都碎在了粼粼水光里。他站在船头调试琴弦,七根冰蚕丝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微芒。她倚着栏杆数檐角铜铃,听见第三声铃响时,他忽然拨动了第七弦。清越的琴音惊起芦苇丛中的白鹭,那些雪色翅膀掠过水面时,她闻见他衣摆上沾染的芦苇清香。

“记得你总说琴弦该用鹿筋。“她望着水中摇晃的倒影,看见自己鬓边步摇的珍珠映着月光流转。他搁下拨片,指腹摩挲着冰蚕丝上凝结的夜露:“后来才知最清亮的音色,原是要用断弦才能弹出。“远处传来寒山寺的钟声,惊飞了满江栖鸟。

霜晨时分,岸边酒肆的酒旗在风里猎猎作响。她将最后一封鱼素塞进青竹筒,看见竹节上凝结的晨露正顺着竹纹缓缓下滑。他解下腰间鎏金错银的酒壶,琥珀色的女儿红在朝阳里蒸腾起雾气:“待开春杏花汛时“话音被江涛声截断,她低头去系草履,发现他昨夜替她修补的麻绳已浸透了酒渍。

暮春的雨总是来得急。她撑着油纸伞站在渡口,看他在烟雨中调试新制的桐木琴。十三根琴弦在雨幕里泛着珍珠母贝的光泽,每一滴雨水滑落时都在弦面激起细小的涟漪。忽然有惊雷滚过天际,他腕间银铃骤响,她看见他颈后淡去的旧疤在闪电中泛着青白——那是去年为取崖间灵芝留下的伤痕。

“此去要经三十六道水路。“他将晒干的艾草系在她腕间,草木清香混着他掌心的温度。她数着艾草茎秆上的齿痕,忽然想起幼时他教她辨识草药,说艾草的第三枚叶片总是朝着东方生长。此刻那些干燥的叶脉正在风里簌簌作响,像极了夜航时船舷敲击的更鼓。

盛夏荷花开败时,她收到了褪色的蜀锦。那些曾经艳如朝霞的芙蓉花纹,此刻褪成了月光般的银灰色。锦缎夹层里掉出半枚玉扣,缺口处还沾着干涸的血迹——是他替她挡箭时留下的。她将玉扣浸在荷塘水里,看见倒影里自己的眉眼渐渐模糊成水汽,恍惚又见他在梅雨季翻山越岭,用油纸包裹着她最爱的雨前龙井。

秋分那日,她在城隍庙檐下捡到半片银杏。金黄的扇形叶脉里凝着霜,叶缘缺了个小角,像是被人珍而重之地剪去。她握着叶片在佛前燃起三炷香,青烟缭绕时忽然听见木鱼声里混着熟悉的骨笛调子。那旋律分明是当年他在雪夜围炉时吹的《折柳》,此刻却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同时传来,如同命运织就的罗网。

初雪降临前夜,她终于在驿站见到了那柄断弦的桐木琴。十三根琴弦只剩七根完好的,其余的都断在看似无损的漆面下。她轻轻拨动残弦,听见暗处传来机括转动的轻响——琴腹里藏着的竟是褪色的婚书,朱砂写就的字迹被虫蛀得斑驳,唯有“死生契阔“四字还清晰可辨。

最后一次见他是在腊八节的早市。他裹着褪色的狐裘叫卖冬腌菜,竹筐里码着整齐的芥菜疙瘩。她隔着蒸腾的热气望过去,看见他冻裂的手指上缠着褪色的红绳。当两人目光相撞的刹那,街角传来打更人模糊的梆子声,惊飞了檐下新筑巢的燕子。

此刻画舫已驶入迷雾笼罩的江心。她摩挲着腕间干枯的艾草,忽然听见底层传来机括转动的闷响。整艘画舫开始下沉,甲板缝隙渗出靛蓝色的曼陀罗汁液——这是他去年在苗疆特制的防水漆,遇水则显幽蓝荧光。她数着木板开裂的声响,想起他总说世间最动听的声音,是时光断裂时的脆响。

寅时三刻,最后一缕月光沉入江底。她握紧掌心里的银杏叶残片,听见船底传来龙吟般的轰鸣。当画舫彻底没入水中时,漫天星斗突然倒悬,她看见无数透明气泡里封存着往昔片段:他系红绳时颤抖的指尖,断弦在月光下泛起的银辉,还有那些未曾说出口的、永远停在将说未说之处的言语。

江面重归平静时,晨雾里漂来几片桐木。最大的那块残骸上,褪色的漆面下隐约可见七根琴弦的压痕,如同镌刻在时光里的隐形琴谱。对岸传来樵夫砍柴的号子声,惊醒了沉睡在芦苇丛中的白鹭,那些雪色翅膀掠过水面时,翅尖抖落的露珠里映着昨夜星辰的倒影。

落蘅芜的颤抖几乎要蔓延到灵魂深处。她能感觉到,黄龙士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自己身上,那目光中似乎蕴含着某种审视,某种探究,甚至……某种不容置疑的意志。她不敢睁开眼睛,只能将自己蜷缩得更紧,彷彿这样就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然而,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钟离上神……私自带命运之轮下界……”黄龙士的声音再次响起,低沉而富有磁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将落蘅芜强行从自我封闭的状态中拉了出来。“仙骨尽毁,万劫不复……永坠无间……”

他的声音里,听不出是惋惜,还是冷漠,亦或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落蘅芜猛地睁开眼,看到黄龙士依旧站在原地,身姿挺拔如山岳,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彷彿映照着无垠星海的生灭,以及……某种更为深沉的东西。他似乎并没有因为钟离上神的惨剧而退缩,反而像是受到了某种启发,或者说……印证。

“无间……”黄龙士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语气中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味,彷彿在品味其中的痛苦与绝望,又像是在回忆着什么。“那是何等样的存在?比之无间地狱,恐怕犹有过之。”

落蘅芜闻言,身体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她知道黄龙士口中的“无间”并非凡间概念里的无间地狱。在仙界,尤其是在那些流传下来的、破碎而古老的秘辛中,“无间”往往指的是一种比死亡更加可怕的境地——灵魂被彻底剥夺,存在被永恒抹杀,连轮回的资格都失去,只能在无尽的虚无与痛苦中永恒沉沦,却又意识清醒,永世不得超脱。钟离上神的下场,便是这世间最可怕的诅咒之一。

“上神……您……”落蘅芜的声音乾涩而沙哑,她试图做最后的挣扎,“您……您为何要对命运之轮如此执着?那上面记载的……未必就是……”

“未必就是真实?”黄龙士接口道,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或许吧。但你不觉得,这个‘未必’本身,就充满了无穷的诱惑吗?”

他的目光扫过月无瑕,那眼神锐利,彷彿能洞穿人心。“月无瑕上神,你说是吗?”

月无瑕一直静立一旁,神色平静,彷彿眼前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听到黄龙士的问话,她才缓缓抬起眼帘,那双美丽的眸子如同两泓深潭,古井无波。

“命运之轮,若为真,便是定数,不可违逆,窥探亦是徒劳,甚至招致灾祸。”她的声音清冷,如同玉石相击,清晰地传入耳中。“若为假,便是上位者的工具,用以蒙蔽众生,操控因果。无论真假,窥探它,都没有好下场。”

她的分析冷静而客观,不带丝毫个人情感。但她的话语中,却似乎隐藏着一丝……无奈?或者说,是一种早已认命的悲哀?

“好一个无论真假,都没有好下场。”黄龙士哈哈一笑,笑声中却听不出丝毫愉悦,反而带着一种苍凉与悲壮。“说得对。但知道与不知道,却是天壤之别。”

他转过身,不再看月无瑕,目光重新投向那片深邃的虚空,彷彿在与某个无形的存在对话。“知晓自己身处何方,知晓前路何在,哪怕那前路是刀山火海,是万丈深渊,也胜过浑浑噩噩,如同提线木偶般度过一生。”

他的话语中,透着一股决绝。彷彿他已经看透了一切,也厌倦了一切,唯有追寻那虚无缥缈的命运之轮,才能给他带来一丝解脱,或者说……另一种形式的束缚。

落蘅芜听着他的话,心中骇然。她从未见过如此……疯狂而执着的存在。这位黄龙上神,似乎已经不再在乎结果,只在乎过程,在乎那份追寻本身。这种心态,让她感到莫名的恐惧。因为这种心态,往往意味着……无所不用其极。

“那……那三大魔尊……”落蘅芜几乎是本能地想要转移话题,或者说,用更加强大的禁忌存在来警示对方。她听说过一些关于上古时代的秘闻,那是诸天神魔混战的年代,无数强大的存在陨落,也有无数传说流传下来。

“无天,回魂,化邪……”黄龙士重复着这三个名字,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那光芒复杂难明,似乎有追忆,有忌惮,甚至还有一丝……敬佩?“你刚才说,他们都曾攻入天庭,见过命运之轮,并且……修改了因果线?”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嘆。对于黄龙士这样层次的存在来说,“修改因果线”这种事情,几乎是只存在于理论中的、神鬼莫测的能力。而那三位魔尊,竟然做到了!

落蘅芜被他问得一愣,随即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连忙点头,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更加尖锐:“是!是的!上神!据……据古老的传说记载,那是……那是远古时期,天地初开未久,神魔大战最为惨烈的年代……”

她努力回忆着那些支离破碎的信息,试图将这些信息组织起来,让自己的话语听起来更有说服力:“无天魔尊……据说祂的力量源自混沌,能够吞噬一切秩序,祂攻入天庭时,天崩地裂,日月无光……祂以无匹的力量,强行撕裂了命运之轮的壁垒……”

“回魂魔尊……祂并非以力量见长,而是精通……灵魂与灵魂的奥秘。据说祂能够……篡改记忆,重塑因果……祂进入天庭时,悄无声息,许多神祇甚至……甚至没有察觉到祂的到来。祂修改了无数生灵的命运轨迹,引发了无数的混乱与悲剧……”

“至于化邪魔尊……”落蘅芜说到这里,声音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丝寒意,“祂……祂最是诡异莫测。祂的力量似乎与……怨念和绝望有关。祂攻入天庭时,带来的是一种……无形的、侵蚀一切的腐朽。祂似乎并不直接修改命运之轮,而是……潜入其中,散播怀疑与绝望的种子……让无数生灵……自己……走向毁灭……”

她描绘的景象,充满了末日般的绝望与恐怖。即使是黄龙士这样的存在,听完之后,眼神也微微一凝。

“修改因果线……”黄龙士低声重复着,眉头紧锁,陷入了沉思。“这等手段……足以颠覆诸天秩序……”

他看向落蘅芜,目光深邃:“他们修改因果线,是为了什么?仅仅是为了破坏吗?”

落蘅芜被他看得心中发毛,嗫嚅着说道:“传……传说……无天魔尊是为了……打破旧的秩序,建立祂自己的……无上魔国……回魂魔尊……似乎是为了……寻找某个……特定的灵魂……或者说……存在……而化邪魔尊……祂的目的……无人知晓……有人说……祂是为了……体验极致的……绝望……有人说……祂是为了……将整个世界……拖入……无间的深渊……”

她将这些零碎的、真假难辨的传说,一股脑地倾倒出来,希望能对黄龙士有所触动,让他放弃那个疯狂的念头。

然而,黄龙士听完后,却是沉默了良久。他脸上的表情变幻不定,时而沉思,时而恍惚,时而又带着一丝……向往?

“打破旧的秩序……寻找特定的存在……体验极致的绝望……”他喃喃自语,像是在咀嚼这些话语背后的深意。“或许……这才是真正的力量……超越了单纯的力量……”

他的目光再次变得锐利起来,彷彿穿透了时空的阻隔,看到了那遥远的、血与火交织的蛮荒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