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架上的三人蓬头垢面、凌乱地碎发遮着她们惊恐的双眸,脸上、衣上满是泥沼留下的污秽。胡夫人惊恐未定,似乎还未摸清楚眼前是何境况。
胡成玉捂着脸,满手是血,她将脸埋进臂中不愿擡眸,可从指缝中还是能依稀窥见血肉模糊。
而胡成瑶惨状更甚,她浑身如纸般惨白,寻不出一丝活人的血色,唯有手上和腹间的殷红刺目,若非她胸膛还有微弱的起伏,都要以为她没了气。
这胡家的姑娘自来仪态万方,从无失仪,可今日之景免不得叫人多想,清白之身的姑娘夜半三更之时被人掳走,今早才被寻回,衣衫不整,身上也没处儿好地,也不知发生了何事。众人探究的神色变了,意味不明起来。
胡凡庸看着自家人狼狈失态,愤恨出声,“来了,还不快将夫人与姑娘送回府!快请太医来!”
管事忙唤了几人前来搀扶,可胡成玉犹如惊弓之鸟,在人临近时惊恐出声,“走开,你们都走开!不要过来,不要看我的脸……”
她哭出声来,嘴一咧,脸上的血痕犹如百足虫攀爬,更显狰狞。
“成玉。”胡凡庸心疼地将她揽入怀着,“是阿爹,不怕了,阿爹在此……是谁将你害成这模样的,你与阿爹说。”
胡成玉听见了熟悉的声音,这才小心翼翼地擡眸,她这儿看看那儿瞧瞧的,目光空洞无神,可在将目光落在尹昭清身上时,她突然惊叫出声,指着尹昭清陷入癫狂之中。
胡凡庸望了过来,那眼中如淬了毒般,“是谁?尹昭清?”
胡成玉张了张嘴,正要出声,卫骧一声冷哼,适时打断,“来人,将胡奉安的棺木一并送至胡府。”
听到胡奉安被提及,胡成玉神智恢复了半成,“大哥……大哥……”她直勾勾地望着眼前的棺木,突然站起身,跌跌撞撞跑了过去。
胡夫人亦回了神智,她看着昏迷不醒的胡成瑶泣不成声,在见到胡成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时,她才恍然察觉那是谁的棺木。
“奉安……奉安!”胡夫人撕心裂肺,在看到胡奉安的尸体时她一下昏厥过去倒地不起。?。
“母亲!”
“夫人!”
这场面更是乱作一团,叫人无从下手。
“走吧。”卫骧留了一地烂摊子,头也不回地就要走,“时候不早,该回府了。”
“卫骧!”一听他要走,胡凡庸跌跌撞撞直起身作势要拦他。
卫骧瞥了他一眼,“相爷还是小心谨慎着些为好,莫要再给贼人可乘之机。令嫒可遭不住第二回了。”
“你——”胡凡庸又咳了几声,“卫骧,要如何你才肯善罢甘休!”
卫骧走上前,“善罢甘休?看来相爷待卫某偏见颇深,卫某可并无害胡家之心。”他半俯下身附在他耳边道:“才不过死了两个儿子,相爷就受不住了?”
“卫骧!”胡凡庸咬牙切齿,试图去够地上的刀。
卫骧一脚碾上刀刃,轻蔑一笑:“善罢甘休?卫某可不是这种人,眼下还远远不够。几位姑娘不还好好陪在相爷身边吗?”
“卫骧,你敢动她们试试!”胡凡庸将人护在身后,他信卫骧做得出来。
卫骧半分怜惜都不愿表露,“还有一事方才未与左相说,令郎半年前身子已不见好,他每月书信于左相,望左相能将他接回应天府,可相爷您公务繁忙无暇顾及,卫某念其思乡深切,便斗胆借相爷之名给令郎书信几封,让他安生养病。”
“卫骧——”胡凡庸整张脸扭曲而狰狞,痛楚与恨意就要将其吞噬。原来半年前卫骧就已在背后操控,原来奉安常书信于他……原来他所见的一切安好皆是假的。他的奉安一直在等着他这个父亲接他回京……
他两颊的皮肉耷拉着,在震惊中伴着身子而颤。他胸口传来一阵剧烈的刺痛,如有一只手揪住他的心肺叫他喘不上气来。突然喉涌出一股血腥,他猛然吐出口血来。
“相爷!相爷!”
“老爷——”
卫骧看着一地狼藉,嫌弃地收回足靴。“相爷今日府中事务繁多,卫某便不多作打搅,改日再登门拜谒。”
尹昭清还未从震惊中回神,便见卫骧朝她招了招手,“还愣着做什么,都这个时辰了,该回府了。”
“来了。”尹昭清目光仍是不舍移开,她看着身被疮痍的几人,说不出心里是何滋味。
旁人见二人走来,慌忙挪身让了一条道来。再看去时,众人待卫骧的目光中又徒剩敬重与畏惧。
“我今日做的可还成?”从巷子中突然窜出个人来,正是蔡清。
卫骧应当也是心中愉悦,并未如刺平日那般刺他两句,见了他,微微颔首。
蔡清眸色一凛,“胡家杀了我蔡家几人,怎能如此轻易放过他,定要他血债血偿!等这老狐貍的面目显露,我定要他求死不能!不过应当也快了,胡遂安与胡奉安都已死,他还能撑多久?他如今已无退路,只能自保。当真是彼一时此一时啊,谁能想到一手遮天的左相都能落到这般境地。”
蔡清啧叹了两声,“你是不知,我在密道寻到她们之时那模样比方才所见还要惨。胡成玉和胡成瑶这辈子也算是毁了,今日一过,如何还能见人。”他对尹昭清更是钦佩,“我原以为你见了人会心软,没想到也下得了的手。”
“不是我……”她解释。
“不是你?”蔡清有些诧异,但也并未多问,“那也是她们活该!”说至此处,他突然想起一桩旧事来,他下意识看了一眼卫骧的神色,压低声贼兮兮道:“先前左相还给卫骧与胡成玉说过亲事呢。”
尹昭清眉一挑,看向卫骧,“从未听大人说起过。”
“他哪敢与你说这个。”蔡清嗤笑,“你是不是一直想问,如卫骧这般的好儿郎放眼整个大明都寻不出第二个来,为何无人来结亲?”
“蔡清。”卫骧眯了迷眼,示意他话过于密了。
蔡清此时也不畏惧他,往尹昭清身边凑了凑,见她也附耳过来,笑意更甚,对着卫骧一副“你瞧,不是我想说,是她想听”的模样。
“卫骧弱冠之时,便有不少人家来求结亲,你想想,他才年方弱冠便已是圣上亲信,官阶从三品,手握内城军权,这在应天府可都是独一份的。再则,你瞧他貌比潘安,若养在府中,每日见了都能多吃三两白饭。”
尹昭清噗嗤一声被他逗笑了,方才的阴郁一扫而光。
蔡清见卫骧在腰侧摸了半天都未摸到他的绣春刀,笑意更甚,不怕死道:“他府中又只有他一人,姑娘来了便是当家主母t,也不必孝敬公婆。你想想,卫骧可不是香饽饽?那时城中各家可就等着卫骧弱冠,卫家无主事之人,有几位大人还到圣上跟前求赐婚。”
虽都是过去之事,尹昭清听得这些,心有还是微微发涩,“后来呢?圣上可有赐婚?”
蔡清瞟了卫骧一眼,“赐了!”
尹昭清心一沉。
卫骧目光自方才起一直落在她身上,见她笑意一减,便有些慌乱,“那些都不作数的。”
蔡清见卫骧急了,知晓他真恼怒起来自己讨不了好果子吃,赶忙道:“圣上给他与工部尚书家的嫡姑娘赐了婚,圣旨还未下呢,你猜怎么着?他转头彻查起工部尚书来,第二日上朝就弹劾工部尚书贪污受贿、卖官敛财。别说是赐婚了,圣上气得将人处斩。”
“这下城中蠢蠢欲动之人也安分了些,后来仍有两个不死心的,借着谈公务将他邀至府中,实则是与姑娘相看,卫骧一回府,又搜罗了一折子罪证给圣上呈上去了。”
“至此,再无人敢与卫骧说亲了。二话不说就送老丈人满门抄斩的姑爷谁敢要啊!”
尹昭清唇角的笑意收不住,又一回被他逗乐了,“当着大人的面,你还敢如此编排他。”
“我绝无虚言。”蔡清发誓,“此事你问我父亲都可,他全知晓。自此城中的姑娘都对她避之不及,即便他为人中翘楚又如何,也比不上自家人的性命重要啊。他不急,圣上倒是急了,想给他赐婚,可几位大人一看圣上属意于自家,忙不叠隔日就给自家姑娘定了亲事。”
尹昭清笑笑,与卫骧揶揄道:“竟不想大人还有这么一桩旧事。”
卫骧眼神有些不自然,“时日已久,我都已不记得了,那些都是哪家的姑娘,生得又是什么模样,我是一概都想不起来。”怕她不信,又于事无补道:“是真的。”
蔡清头回见卫骧在姑娘面前手足无措,那哄人的模样甚是笨拙,他在一旁笑得腹痛。
“蔡清!”卫骧冷脸。
蔡清见卫骧面露恼色,见好就收,“真的真的,他说的皆是真的,真的不能再真!”怕自己再留着真就走不了了,他赶忙往一旁去,“府中还有要事,二位,蔡某先行一步。”话还未说完,他便没了影。
蔡清一走,便又没了说话的人,二人走在繁闹的街中,却静得能听见对方的脚步声。
卫骧不时地看向身边她,她垂眸盯着足面,一声不吭,他小心翼翼道:“昭清,你可是介怀那些事?蔡清说的不假,我也不敢欺瞒你,但我确确实实未见过那些姑娘。”
她失笑:“没有,都过去了,大人都说不记得了,我又为何要在意。”
“那又是为何?”她的笑意并不真切,他能察觉出,“是因昨日之事吗?你是不是恼我又瞒着你?”
见她的笑意一僵,卫骧就知自己想对了,“是我顾虑太多,怕你忧心。若你恼我,便说出来,打我骂我,我都认下。”
“大人……”她无奈,“我并未恼你。从前我兴许会因大人隐瞒而不悦,但如今不会了,大人有自己考量,我不会强求。”
“但只愿大人同昨日那般,让人递个信儿来。真真假假、做局与否于我而言并不重要,我只求大人平安。”
卫骧双眸染上动容之色,他欲擡手抚上她眉眼,可因旁人众多,还是作罢。“好,我答应你,日后不论何事,都给你道平安,可好?”
她眸中润着湿润,“好。”
她生怕菩萨也觉得她贪得无厌,故而不敢求太多了。万般遂愿,只求他平平安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