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2 / 2)

美人问骨 之子言归 5345 字 3个月前

……

车舆中,卫骧早已燃起了檀香,沉木之气驱散着满厢的血腥味,可散不尽她心中的不安,虽明知薛易之的话不可当真,可无疑如一根刺扎进了她心里。

“昭清……”一上马车卫骧便察觉了她沉默中的异样,他看得清楚她眸底的惶恐来自于他。

她微微擡眸,眼中有微漾的湿润闪过。她也不说话,只是看着他,看了良久良久,久到面前的这张脸都略显陌生。

她的目光过于灼热,他极少见她如此,更甚者这似乎从未有过,连他都稍显无措,“怎么了,是不是薛易之又与你说了什——”

“大人!”尹昭清鼻尖一酸,上前一把搂住他,贪婪地将自己埋在他怀中,似乎只有此时眼前人才是真实的。

卫骧身子猝尔一僵,依照她的话来说,此举失礼,是有违男女之防,她是万万不会在行举上失仪的。可他此时却觉着满心欢喜,除去他重伤那夜,她从未再有过如此亲近他之时。

他回身搂住她,将不安的她圈入自己怀中,“是不是薛易之又与你说什么了?你几时那么信他的话了?”

听着他的声音,她却莫名觉得难受,她躲在他怀中藏起了自己眼角的一滴泪,“大人,你不会死的对吧。”

他将自己的手收紧,“不会。”他眸光暖如春阳,“死不了,我说过,若我想活,除了圣上,无人能让我死,一个薛易之而已,不足为惧。”

“那左相呢?”

卫骧毫不在意,“那么多年了,他都还没除掉我呢。”

“那……那位胡家大公子呢?”

卫骧笑了笑,“胡奉安?他聪慧过人,却是病秧子一个,连刀都拿不稳,连蔡清都打不过。”

他的话安抚着她,使得她不安而动荡的心愈渐平静下来,可忽而又想起什么,她身子一颤,“那若是圣上呢?若圣上想要你死呢?”

卫骧心疼地看着她,大手拂过她后背,一下下安抚着她,他就知晓那姓薛的嘴里没什么好话,“你信他还是信我,我说不会便是不会。这些年来圣上都未对我存有过杀心。”

前面的话她也就听进去了,可这话一出,她倒觉着卫骧是在昧着心宽慰他,她推开他,那双写满不可信的眼眸直视于他,“前朝之时不就有吗?权臣功高震主,因而得皇帝忌惮,便除之而后快。”

卫骧眸色一沉,转而失笑道:“原来你在担心这个?”他捧起她的小脸,指腹抚过染着哀愁的眼尾,“功高震主,必先得民心,尹昭清,你也不想想我如今去哪儿得民心?”

他的指尖只是温热,拂过面庞时却似燃起滚烫。他说得也似乎没错,如今一听“锦衣卫”三字,人人畏之,街道上若只是有锦衣卫路过,便都是户牖大闭,无人敢出,听闻还能止小儿夜啼。莫说是得民心了,魂儿都给吓没了。

“可……可若是……”

“没有若是!”卫骧打断她,“锦衣卫一职凌驾于众人之上,圣上不会不知其中利害,从始至终,我都只是他手中的一柄刃而已,他不过是借我之手替自己清剿逆党肃清佞臣罢了,只要这世上蛇鼠之辈尚在,他便不会让我死。”

分明是想让她心安,可她听着却愈发不是滋味。尹昭清再次埋进他怀中,“大人,我也不会让你死的。”

“不会死的。”他也舍不得死,他死了,她又该怎么办?卫骧将她揽入怀中,原本觉着还不是除掉薛易之的良机,可如今他有些等不及了,“日后少听他们胡言乱语。”

“不会了……”尹昭清弱弱出声。

“也别见他了,好吗?”他声音也一同软了下来,带着一丝奢求。

她能察觉到,那只搂着他的手一紧,又听他道:“昭清,你想做什么便做,我从不干涉,就连他三番两次借口与你说话,我也并未阻止,事关你父亲之事,我也无权替你左右。可每每见他靠近你我都不免心烦,却又不敢与你说。”

“不会了,不会再见他了。”她眉眼一舒,回想从前他那大度而满不在意的模样,她哑然失笑,唇角不自觉勾起,“你以为我会真信了他说知晓我父亲之事?”

卫骧眉梢一挑。

车舆中的檀香弥漫于周身,散去了她的躁意,“如今我敢断定,薛易之一定早已与胡凡庸勾结,且此事连胡遂安也不知情。我方才试探他,说他背后之人是胡凡庸时他并未急于否认,眼中却闪过一丝不屑。我倒是觉着,兴许并非只是胡凡庸牵制着他,他也一同牵制着胡凡庸也说不准。”

“他说我父亲之死与他无关,我也不信,父亲定是查到了他二人之间密谋才惹来杀身之祸,先前我想过会是走私盐引一事,可如今看来并非如此,他二人之间应该还有别的勾当,那才是我父亲的死因。”方才提及盐引时薛易之眼中的释然骗不了人。

“你心思倒是缜密。”

她撇撇嘴,“不然我为何要去见他,他这人一向鬼话连篇,是一个字都不能信的。他连自己亲生父亲与同胞弟弟都敢下死手,还有什么是做不出的。”

卫骧忽而缄默,似乎失神于在回想往事。

尹昭清看着一直紧抿着唇的卫骧,踌躇了好半晌才闷闷开口,“大人……”

他回了神,垂眸看向怀中之人,柔声道:“怎么?伤t口还疼?”他又放缓了些,替她捂住伤口,“再忍忍可好,待回了府里,再重新上药。”

“不是,我不疼了。”怕卫骧多想,她都不敢抚上脖颈,“我只是想问大人借些银两……”她越说声越低,实在是数目不小,她怕卫骧也为难,可想来想去,她也实在想不出第二个人来。

“要多少?回府后我让黎叔支给你。”

卫骧答应地如此敞快倒叫她更不自在,她颤颤巍巍擡手比出五指。

“只要五十贯?”卫骧眉也未皱,他知晓尹昭清不是花钱大手大脚之人,便也对此不甚在意。

尹昭清心虚地看了他一眼,“五百贯……”

卫骧擡眸,他可是头一回从尹昭清口中听到这么大的数额,想问她些什么,可话到嘴边便成了:“五百,够吗?”

尹昭清眼珠子动了动,知晓自己也瞒不过他,便如实道:“其实是差了三千六百贯的,先前大人给过我一百二十贯,我倒是还能凑上些,我知晓大人没那么多,便想先借上一些,其余的再想法子。或者我将尹家的府邸抵押给钱庄,劳烦大人做个保人,届时我再还上的。”可仔细想想又不太对,如今的尹府还算不得尹府,名义上还是卫骧的,哪有将旁人的宅子押出去给自己筹钱的道理。

“不必抵押。”卫骧颔首,“明日我会让黎叔将银钱给你送来。”

尹昭清心中咯噔一声,紧了一紧,若是依照卫骧的脾性,今日能行之事他必然不会拖到明日,如今他这么说,应当是叫他为难了,恐怕他今日也需得想法子筹钱,“大人,是不是过多了些,大人为难直言便是,我会再想法子的。”

一说至此,她便有些后悔了,可是既已开口也不好收回,她在耳旁比了三指,“可若是能得大人相助,不论多少,我发誓定会悉数奉还的,利钱也由大人说个数,我不会少大人一文的。”

卫骧将她发誓的手压了下去,见她如此郑重其事不由失笑,“不要利钱。”他本钱都不在意。

这可是三千五百贯,可他一句也不愿多问,也不怕花了一笔冤枉钱?如今伤口不疼,她倒是替他心疼起来了,“大人怎么不问我要那么多钱做什么?”

卫骧遂了她的愿,问道:“你要拿去做什么?”

尹昭清压着声一五一十道:“是还给薛易之的……先前他为救我高价悬赏,他虽说不必我偿还,可我心中记挂着这事儿,总觉着有所亏欠,便想着将银钱偿还予他……他是救过我,可我总觉着自己与他不是一路人,我实在不想与他牵扯过多,待将银钱还清,予些礼,便不想再沾上他的是非了。大人,你会不会觉着我忘恩负义、冷血无情?”

不仅是她,卫骧亦是,她的出现本就乱了薛易之与卫骧间的纠葛,若再纠缠,只会越陷越深。薛易之本就不是什么大善人,他们立场本就不一,自此之后,也是争个你死我活,到头来连视同陌路都是最好的结局了。

“你不必还他。”卫骧淡淡道。

尹昭清不乐意了,从他怀找你起身,义正言辞道:“那怎么成!我也就罢了,若他总借着此恩情为难大人,那大人——”

“我早已还他了。”卫骧仍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姿态。

“届时他再——”尹昭清一顿,“什么?”她应当是不会听错的,“大人方才说……早已还他了?”

卫骧颔首。

尹昭清不敢置信,“三千六百贯?大人都还给他了?”

卫骧瞥向马车外,目光深邃,不知在想些什么,“还了五千贯。”

“什么?五千贯?何时之事,那大人为何不与我说?”尹昭清惊呼出声,这一嗓扯动了脖颈,才缠上的伤口,只觉着又有撕裂般的疼痛。

“别乱动!”卫骧见状,连忙凑过身来查验她的伤口,他正欲解开缠布就被尹昭清拦住,“大人,我没事的。”

卫骧的气息拂在她捂着颈间的手上,手背复上他的温热,痒痒的,尹昭清有些不自在地退了半身倚在车舆上。可只要一想到卫骧说的五千贯,她便忿忿不平起来,“是他说救我花了五千贯?大人,是他诓骗了你,分明只有三千六百贯!他就是见着大人会偿还,这才坐地起价!不行,我去找他!即便是真要这五千贯,他来与我说就是,岂能与大人如此开口!”说着,她便要起身就要往马车外去。

人还未站起身呢,便被一只手拦住又坐了回去。尹昭清有些不解,“大人。”

“他并未错算。”卫骧不放心,仍在查看她的伤口,待确认她的伤口并未淌血,这才又给她重新包扎了回去,“于你,是三千六百贯,可是我开口,他自然要将把我救回卫府的那一回一并算了进去……一千四百贯买我一条命,也不算昂贵。”

“大人……”

“你日后不必再为此顾虑,这世间的是与非本就应当对事不对人,那些恩情不该牵绊住你,若被其挟持,便可能是万劫不复。”

尹昭清看着他的眼眸愈发深陷,“那大人在顺天府时不将他捉拿归案,可否有过片刻的心软?又许是被那份恩情牵绊住?”

卫骧替她包扎的手微微一顿,“没有。”他甚是决然,“只是证据不足罢了。”

“若大人查到了薛易之谋害人的证据,大人会杀了他吗?”于卫骧有威胁的人,他都会不遗余力除尽,可唯有薛易之还好好活着,她不知他的愧意是否也会让他有所迟疑。

卫骧并未回答她,只是静静看着她,反问道:“若他害死了你父亲,你会留他性命吗?”

“不会。”她不假思索,“我是欠他,可我父亲母亲还有尹家都不欠他。”

“是啊……”卫骧轻喟了声,“我欠他,可那些无辜的人并不欠他。”

尹昭清垂眸,喃喃应下,“大人,这道理我知晓的……不过还是要多谢大人,那三千六百贯我定会奉还,只是如今手头不大宽裕,还得等些年月。”

他都岔开话想让她忘了这茬,却不想兜兜转转她自己又绕了回来,卫骧实是无奈,“你想怎么还?”

“到时在外多寻些营生便是,再不济待真相大白圣上大赦尹家的那日,我便将地契房契讨回再抵给大人就是。”总能还上的。

卫骧险些被她气到,“尹昭清,直至今日,你还是想与我两清。”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想两清,只是不想欠大人……不对不对,就是不想欠大人钱……”愈来愈说不清了,尹昭清一脸颓然地坐在软塌上。她欠的还少吗?仔细一盘算,自打跟着卫骧出来后,吃穿用度每一文每一子儿花的都是卫骧的,根本还不完,三千六百贯,她得还个二三十年……

整整二三十年……

可是……不对啊!

尹昭清倏地瞪大了双目,满腹疑惑地看向卫骧,“大人,我父亲在朝为二品官时,一年俸钞也不过六百石,折色也不过三百贯俸钞,你都没我父亲官品高,又是哪来那么多钱还给薛易之的,你是不是还答应他什么条件?”

卫骧迷了眯眼,听了她这句话稍稍蹙起眉来,可某人似乎并未察觉到什么不对,在一旁掰起手指算了起来,“大人先前最高不过位至从三品,从三品一年不过禄米三百石,折色俸钞一百五十贯。就算大人不吃不喝,只我那三千六百贯大人也需赔上二十四年的俸禄!”

她惊呼:“大人,这可是二十四年的俸禄啊!”大明上下俸禄微薄已是不争的事实,他又不似薛易之那般行商富庶,哪能随随便便就拿出这些钱两来。

“嗯。”卫骧对此似乎并不在乎,知晓瞒不过她,倒也未遮遮掩掩,“只是再卖了几处废弃的宅院罢了。虽不如薛易之富有,但也不会饿着你的。”

尹昭清双眸倏地微红,都在应天府了,寸土寸金,哪来什么废弃的宅院。这些事他都瞒着她做,若今日她不提,他便也不准备说了。

卫骧没忍住敲了敲她额头,“你又在想些什么,我还能骗了你不成?那些宅院留着还需差人费心费力修葺洒扫,不如卖了。况且——”他深深看了她一眼,“我又不养外室,要那么多宅子做什么,还是说,偌大的卫府还不够你住下的?”

尹昭清腾得一下红到了耳根,若非颈间包着缠布,否则也定能瞧见一片通红,“什……什么呀,大人莫要拿我打趣!”她怕卫骧看出自己的羞色,连忙偏过头去。

她红着脸时的娇态叫人实在移不开眼,卫骧的眉眼也难得染上笑意。

“昭清……”

脸上的滚烫根本褪不去,t她闭上眼装作没听见。

卫骧在旁自顾道:“你先前拿着尹姝的照身贴,我一直不知且未曾问过你,你可有及笄?”

轰得一下,她脑中炸了花般,脸上刹那赤红。车舆外驭马的霍礼都咳了几声,这回她想若无其事装作没听见也不成了。

卫骧问她及笄与否,她岂会不知他想做什么!

“我……我还没呢。”她红着脸扯下一个连自己都不信的谎。

卫骧也未有不悦,眼中的笑意更甚,“好,还未就罢了,那我再等等便是,不急。”

等?等什么?这有何好等的!

她脸烧得比火还烫,见帷裳一角掀起,露出自家府邸的墙隅来,她救命似的朝着车舆外喊道:“霍大人,到了到了,就送到这罢!多谢大人,民女先行一步。”一气呵成。

霍礼才勒了缰绳,就见车舆中窜出一道身影,连他都还未看清,便逃也似的跑进府中。见文鸳先一步在府中候着接应下尹昭清,他才松了口气,朝着车舆内道:“大人。”

“回司。”

“大人,左相方才入宫了。”

“嗯。”车舆内的声音听不出波澜。

“可相爷先一步入宫,必会生事。”

“随他去。”卫骧顿了顿,“还有半个多月便是她生辰了,你说我该送她些什么好?”

“啊?”霍礼还未回过神,方才不是还在说左相之事吗,怎么忽然就提及生辰了,“生辰……生辰……姑娘家嘛,大人送些裙钗胭脂的,尹姑娘自然都是欢喜的。”

帷裳被一把掀开,霍礼对上一双嫌弃的目光。

“粗人。”

霍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