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昭清无惧他赤.裸而不善的目光,“万公子今日前来应当不是只来看我是何模样吧。”
万木春步伐一顿,他双眼微眯,“与聪明人说话确是不费劲儿。东西呢?藏在哪儿了?”
尹昭清看着他这毫不掩饰的目光,冷笑,“东西?什么东西?我不明白万公子所言之意。”
万木春冷笑,“方才还夸你聪慧,如今又在这儿跟我装糊涂。尹昭清,你手中有仲孙贺死因的证据,是不是?”
尹昭清并不否认,“是又如何?”
万木春脸一沉,“给我。”
尹昭清阵阵发笑,“万公子当真是有意思,证据自然是要交由大人的,万公子为何要这份证据?”
万木春不想与她多废话,“东西藏哪儿了?”
“待我出狱之时,我自会将其交给大人,就不劳万公子费心了。”
万木春突然拔出剑来,他毫无耐性,一刀径直劈在狱门的锁链之上,“尹昭清,你究竟说不说。”他一脚踹开狱门,将刀逼到她眼前。
那柄剑与她只距不足一寸,可尹昭清连眼也未眨,“我原以为万公子是聪明人,可如今看来不尽然。”
“什么意思……”万木春对上她那只清亮的眼眸,心中生恶,“你再如此看着我,信不信我剜了你的眼!”第一回在刑部外见她时,他已说过这话,可显然她并未记在心上。
“仲孙贺又不是万公子杀的,万公子为何如此在意这份证据?是想替谁隐瞒?”她毫无迟疑,“胡遂安?”
“你……”万木春身子陡然一震,他瞠目结舌,“你……”
她一连三问,万木春却没有反驳一句,看来一切与她所想相差无几。
她趁此又试探道:“那日秋猎,胡遂安本意只是想拿着火铳猎兽,可却失手伤到了仲孙贺,你二人怕事情败露,便将他推入机穽中掩饰死因,对不对?”
无论他们如何查,都查不到他蓄意杀人的企图,二人无冤无仇,胡遂安实在没必要如此大费周章将人引到秋猎山中杀害,唯一所能解释的便是胡遂安临时起意或是失手错杀,如今从她所试探的来看,应当就是失手没错了。
“你在胡言乱语什么!”万木春俨然一副被人戳破心思后的恼羞成怒,他握着刀柄的指节已然死白,“信不信我杀了你!”
“若薛公子杀了我……”尹昭清毫不怀疑此事的万木春在盛怒之下确实会挥刀向她,“那此事原本只有我知晓,如今便要众人皆知了。”
“你敢使阴的!”万木春怒不可遏,可他还是强迫自己在被蚕食的理智中留下最后一抹,“只有你知晓?卫骧也不知?”他怎么有些不太信。
“仲孙贺的尸状在我手中。”
万木春眯起眼,“尸状呢?”
尹昭清反问:“胡遂安为何不亲自来与我要?”她轻笑了声:“他实在是比万公子聪慧许多,他什么也无需做,便有万公子替他跑前跑后的。若是一切顺利便也皆大欢喜,可若事情败露,万公子可就是首当其冲的替罪羔羊。此事圣上已知晓,万公子觉得他为自保会如何做?”
万木春面色大变,“人又不是我杀的!”
“是谁杀的不重要,一年前,他能偷梁换柱篡改刑部的卷宗,你觉得再找个替死鬼与他而言有何难?”尹昭清一顿,看向万木春,眼底尽是可悲,“或许早在一年前,他就已寻好替死鬼了。”
万木春厉声:“巧舌如簧!简直胡言乱语!”他虽如此说,可手中的颤抖还是出卖了他。
“是不是胡言乱语万公子自己心里知晓就行,能牵制刑部与都察院,连我父亲都被牵连而无还手之力……万公子应当一直都知晓胡遂安背后之人是谁。”
在万木春面如死灰之中,她继而道t:“胡遂安与你,万公子觉着左相会保谁?”
他胸膛之中被恐惧填满,尹昭清的话犹如一根根利刺扎得他体无完肤,“闭嘴!给我闭嘴!”
他理智褪尽,忽而擡起手中的刀,狠狠朝她刺去。
“逆子!你在做什么!”突然,牢房外传来一道浑厚的高叱声,“逆子!还不将刀放下!”
听到这声音,万木春僵在原地,他不可置信地转过身去,语无伦次:“爹……你,你怎么……你不是……你怎么会在这儿?”
“逆子!我若不在这儿,岂能知晓你做此等荒唐事!”万兆兴大步而来,他看着万木春,满眼失望,“仲孙贺之死当真与你有关?”
“爹……你方才都听到了?”万木春吓得站不住身,“爹,你听错了,并非如此,我什么都不知,人不是我杀的,与我无关!”
他这儿子是什么德行他再清楚不过,万木春话还未说完,万兆兴便狠狠一掌打在他脸上,“孽障!你要害死整个万家不成!”
“爹……”万木春吃痛捂脸,他在万兆兴面前跪下身,“爹,此事如今只有我们仨知晓,你不说我不说,只要再将这姓尹的杀了,就不会再有人知晓了。”
“混账!”万兆兴浑身一震,他不敢相信这话竟会从万木春口中说出,这些年他管教不严,由着他与胡家那位厮混,却不想将他养成这番德行!
“爹!这事都已过去一年了,若他们拿不出确凿的证据,根本翻不了案,爹,你救救我,我怕死……”
万兆兴一把甩开他的手,“怕死当初做什么去了!”
“爹,都是胡遂安逼我的,他父亲是左相,我岂敢违逆,爹,如今唯一能保下万家的法子就是将这女子——”
万木春话音戛然,他说话时父亲一直望着那条黢黑的廊道,他缓缓偏过头望去,那分明看不见人,却似乎有一道狠厉的目光正盯着他。
他突然想到了浑身一颤,一下子瘫倒在地,“卫……卫骧……”
尹昭清听到这二字,猛然擡眸。万木春话音才落,便有一道身影从黑暗落于烛火中。
他手握一柄三尺长剑,一身赤红的立领斜襟长袄,与荷叶边下摆一同缀满各色织锦,纹路细密,在他胸膛与袖口几只飞鱼跃然其间。他平日只束发,鲜少戴冠,而眼前的他一顶镶玉云纱冠,更显肃然。
他模样未变,可就是与往日不同了……
“带走。”他声色冰冷,甚至连眼也未擡。
“爹,你救我!你救救我!”万木春见到卫骧,一把攥住万兆兴,“爹,我不想去锦衣卫狱,我会死的,我会死的!”卫骧如此恨他,必然会用尽极刑凌.虐他。
“爹,你救救我啊!”
“卫大人……”毕竟是他唯一的儿子,万兆兴还是有些于心不忍,他虽未多言,可眸中尽是哀求。
“若想活命,就看他如何做了。”卫骧二话不说,便让人将万木春擡了出去。
万兆兴一下瘫软了身,扶着身侧石壁才堪堪站稳了些,“卫大人,他……”
“晚辈替万大人谋算过了。”卫骧出声打断他的话,“眼下境况唯有弃一子保万家才是最为妥当的。”
弃一子保万家……
万兆兴长叹了一口气,眼底尽是颓然,良久之后他才微微颔首:“好……”
“我能将人带走了吗?”
万兆兴看了眼牢房中的尹昭清,“自然,卫大人请便。”如今刑部与都察院他都来去自如,更何况他这儿。
“如今这案子由我接手,就不劳万大人费心了。”
“是……”
尹昭清怔怔地看着那道熟悉的身影向她走来,他什么也未说,先替她解下了手中镣铐。
“大人……”
卫骧好整以暇擡了眸。
他分明就在眼前,可她总觉着不太真实。
“大人……”她又唤了他一声,“大人是生气了?”
“怎么?”卫骧看见她腕间的红痕,眸色一声,说话也不客气起来,“还等着我夸耀你不成?尹昭清,你这人果真没有心,我与你说的你尽当作耳旁风,我就该时时刻刻看着你,我只不在两日,你就能将天都掀翻了。”
尹昭清瘪着嘴,有些委屈,“我也是没有了法子,于回舟与常樾被抓起来了。”
“他也不是省油的灯。”卫骧一提起于回舟气得牙痒,他险些因他的冒失前功尽弃,那几板子也算叫他吃些教训。
“方才薛易之来过了……”尹昭清如实相告。
卫骧手一顿,“我知晓。他有几个心眼我一清二楚。”
“他说今日圣上特封大人做了锦衣卫指挥使?”他这身官服她从未见过,更未见过旁人身着过,可她就是觉着除了他之外再无人能再衬得起这身飞鱼服,“大人,锦衣卫指挥使是什么官?”
卫骧听她这么一问,忽而一笑。他看着她,斟酌片刻,“很厉害的官。”
“有多厉害?比刑部尚书还厉害?”
卫骧浅浅一笑,“是能护着你,能替你父亲翻案的官。昭清,答应你的我从未失言……”
尹昭清闻言,双眸泛红,“大人……”
卫骧给她披上氅衣,牵过她的手往外走,“走了,我们回家。”
“回家……”尹昭清听着这二字,不由地低声呢喃。
“嗯,回尹家。”
“什么?”尹昭清一愣。
她那处破小的宅院已被人知晓,她本以为卫骧为保她安危必然会将她带回卫府,可方才她听得清清楚楚,卫骧口中的不是卫家而是尹家。
“是回卫家?”她故作听岔,她不敢多问,若得来的不是她想要的答案,多半又要失望了。
卫骧擡眸,“是尹家。”
“尹家?”尹昭清一颤。
卫骧掌着灯,牵着她走过狱中那段漆黑而狭长的廊道,“嗯。刑部尚书滕子盛被革职查办,圣上封了他的宅院。”
卫骧曾与她说过,尹家被满门抄斩后,尹家亦被封查收回,后落到了这位刑部尚书手中。
“我今日未来得及接你,便是在处置刑部与都察院之事,圣上有愧于我,又念我这些年劳苦有功,便问我要何赏赐,我说想要滕大人的那处宅子。”
“昭清,尹家的牌匾虽还未能高挂,但你能住在院中,那是你家,谁都说不得你什么。”
她捂住脸竭力抑住哭声,可眼泪怎么也止不住,从她指缝间低落。
卫骧停下回头看向她,指腹抚上她的眼角,“昭清,总有一日,我会将你正大光明带回去的。”
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情绪,扑进他怀中,“大人……”
她环抱住他的那刹那,他身上一阵颤意,她顶着湿润的小脸看向他,“大人?”
卫骧面上血色退了三分,他无奈看着她,“尹昭清,我身上还有伤呢。”
她吓得脸一白,都忘了哭泣,她方才应当磕到他腹部的伤了,“大人,对不住对不住,伤口还疼吗?”
她忙将自己从他怀中退出去,可人还未后退半步,他手一勾,又将她揽入怀着,“疼死也值了。”
尹昭清脸一红,他怎么也没想到这话竟是从卫骧口中听到的。
他埋在她颈肩,“尹昭清,我做了那么多,你都无一声谢意吗?”
“只道声谢,未免过轻了些。大人可有想要的?”
“有。”卫骧轻笑了一声,“方才你与薛易之说的那番话,再说予我听听。”
尹昭清突然清醒了几分,心中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大人……大人你早就在这儿了?”
“卫骧,你,你偷听!”
那她与薛易之说的话岂非都被他听了去!
她顿时有些臊得慌。
“我岂会放任他如此接近你,我怕他伤你……”
“不会的。”
“我更怕你真就跟着他走了……”
尹昭清一愣,将自己的手缓缓收紧,“不会的。”
“我知道。”耳畔隐隐传来他的笑意,“后来我知晓是我多虑。”
尹昭清似乎猜到他又要说什么,连忙扯着他往外去,“大人,天都黑了,我们快些走罢。”
卫骧一把抓住她的手,“尹昭清,那话我先前未听清,你再说予我听一回,可好?”
尹昭清故作不解,“什么话?我不记得了。”
卫骧看着她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模样,忍俊不禁,可并不准备放过她,“你说不论何时遇上我,或早或晚,你心中都会给我留有——”
“没有!大人听错了!那不是我说的!”尹昭清忙捂上耳不愿再听。
他t这哪里是没听清,他分明听得清清楚楚,还一字不落都记得。
当真是臊死人了!
怕卫骧再缠着她不放,她忙捂着耳往前跑了两步,“我忘了,我忘了……你别再问了。”
卫骧看着她的背影,哑然失笑,她忘了,可他没有,她说:
“若是五年前遇上他,他尚为青涩,我应当会喜欢上还是鲜衣怒马少年郎的他。”
“若是在他而立之年遇见,我会喜欢上指顾从容,眉眼间还留有些傲气的他。”
“再过十年,他应当历经了世事,那时若再遇见,想来我也难以割舍下那个沉稳寡言、知世故而不世故的他……”
他这十余年无异于漂泊,日复一日,连他都觉着自己此生必定索然无味。
可当知晓,在他不知还有多少载的余生中,都会有一人毫无保留地偏爱于他时,他似乎也开始期盼起了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