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回舟见她如在自家府邸中般轻车熟路,倒也安下半颗心来,也不知走了多远,才见她在一处小门外停下,“这是哪儿?”
“案牍阁。”
“什么?”于回舟倒吸一口凉气,“你是来偷卷宗文书的!”
“嘘——”尹昭清示意他再压着声些,此处虽说无人走动,但也不可如此肆意。她轻轻拂过门角上的尘灰撚了撚,就知此处已有许久无人打理了。
于回舟眼睁睁看着尹昭清熟练地在一旁堆砌的碎石t残瓦中寻了块大石倚在墙垣上,她三两步踩上石头,一使劲儿便翻上了案牍阁外的矮墙。等尹昭清在与他招手了,他才回神。
案牍阁北向是四扇窗,此时紧闭,连缝隙也不留。
“这窗皆从内落栓,我们根本进不去。”于回舟试着推开,可皆是徒劳。
“别急。”尹昭清从怀中取出一枚验毒用的银针,在窗沿落栓处抵了抵。
不多会儿,只听啪嗒一声,她轻轻一推,窗便开了,随之毫不迟疑地翻身入内,在对上于回舟震惊的双眸时她才解释道:“这扇窗自两年前便已有小损,一直未被修缮。”她顺手从一旁抄起一支火烛点上。
案牍阁存放的可是整个大明的命案卷宗,自是义庄的小案室所不能比,于回舟才看了两眼便晕头转向的,这么多的卷宗要查到何时。
他正要开口,却见尹昭清将火烛塞到他手中,自己往里处的木架走去,不多会儿便从厚厚一摞卷宗文书中翻找出一册。
于回舟已震惊了一夜,如今见她能找到案牍阁文书也不意外了。
“是九月的卷宗吗?”于回舟上前,将火烛递了上去,见尹昭清三两下便翻到了誊写仲孙贺的那页。他虽说早已知晓结果,可在看清上面的字迹时,还是冷了脸,“果然被人改了……”
尹昭清也并不意外,她将卷宗递给了于回舟,自己又折回了一旁的书柜翻找。
“三姑娘,我们既已拿到卷宗,为何还不走?”再耽搁下去,真要出事。
尹昭清手中一顿,擡眸看向他,“卷宗带不走,我们得原样誊抄一册。”
“为何带不走?刑部的官役不会搜身。”
尹昭清也无心与他解释过多,简明扼要地说道:“今夜滕大人还会折回取这卷宗,我们不要再节外生枝。”
“取卷宗?”于回舟后脊背一凉,将手中的卷宗挥了挥,“你是说这个?”
尹昭清埋进书册中翻找了好一会儿,才从中找出一空白的文册,她一刻也不敢迟疑,将文册摆在桌案上摊开,“圣上这么晚召滕大人入宫,定是等不及至明日上朝了,我们将事情闹得这般大,圣上必然会问及此事来龙去脉,届时亦少不得让滕大人将仲孙贺的卷宗呈上查看。”
于回舟迟疑,“可誊抄一份又有何用?这是假的!”
“是,它这份是假的,可我们的是真的。”
她话还未说完,于回舟便明白其深意,顿时惊出一声冷汗,“你要伪造官府文书?这是要掉脑袋的!”
“于先生借机将父亲的案子昭告天下时可未曾想过那是会掉脑袋的,今夜都敢与我潜入刑部,眼下怎么又畏首畏尾起来。”尹昭清毫不犹豫地将一支笔塞到他手中,根本容不得他拒绝,“于先生需得仿着陈老先生字迹书写,我从首处誊抄,于先生从末处起录,二人一同才能快些。”
“诶,我……”他都还未答应呢,怎么就上了贼船了。
他还想再说什么,可定睛一瞧,尹昭清已誊了一行字。他叹了声气,罢了罢了,他这小命本就不值钱。
尹昭清不敢多点灯,整个案牍阁仅此点了一盏,烛火昏暗,抄得二人眼也酸疼。洪武十一年九月的刑案共八十四起,分四卷,她手中这册为第三卷,虽不说多,可也有二十起刑案录于册,抄了半数多下来,也费了两盏茶工夫。
“三姑娘,时辰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于回舟心切,不时望着窗外,“再不回去,那些官役就要寻上来了。”
“还未写完呢。”尹昭清手中不敢停,这卷宗若是被送入宫中,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你再写几桩。”
“再写着也写不完啊。”于回舟身上已然发着汗,急得握笔之手都在发颤,他们离开已近三刻了,若是写完再折回,定遭人怀疑。
“再多写一些,我会想法子的。”她面上瞧着镇定,可实则也心慌得不行,若不是怕出差错,她恨不得两只手一同上了。
“能有什么法——”于回舟话音戛然,他猛地看向尹昭清。
尹昭清眼疾手快,连忙搁下笔。
二人屏息凝神,听着屋外的动静,待确认外头确有声响,她才收起文册。
“是滕大人来了。”于回舟认出脚步声。
“你先将笔墨收起。”尹昭清指着阁后的一处狭道:“那儿有一张废弃的桌案,你躲在桌帔之下。”
“那你呢?”于回舟火速将桌案恢复原样,却见尹昭清在原地一动不动,他急得扯了扯她衣袖,“你先躲过去,这里有我。”
尹昭清连头也未擡,“你自管去,我有法子的。”
于回舟才收起砚台,便听见脚步声已临近,似乎停在了屋外。
“去将右侍郎寻来,让他将案牍阁的铜钥一并带上。”
“是。”
尹昭清正要掐灭火烛的手一顿,她擡眸瞥了屋外的黑影一眼,又继而看向手中的卷宗。
“三姑娘!”于回舟见她还不动,急得哑声。
尹昭清又翻了一页,一字不落地看过去。
“滕大人?”屋外又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着另一道声,“大人要查卷宗?”
滕子堂不耐地嗤声,“城中这桩事传到圣上耳中,躲不过了。”
屋外之人传来清脆的铜器声时,案牍阁陷于黑暗。
“你在外候着。”
“是。”
屋外又三人,可踏入案牍阁的只有滕子堂一人。尹昭清与于回舟躲在桌帔之下,看着从缝中渗出的烛火愈来愈亮。
桌案不大,容下两人实在不易,因年久失修,一触上便传来朽木的吱呀声,二人不敢乱动,气也不敢大喘。
滕子盛走到方才尹昭清寻到的那处木架上,不过几个气息的工夫便从其中取下一侧卷宗。他谨慎地往案牍阁外看了眼才翻开卷宗,看定无误后才收起走了出去。
只是半盏茶的工夫,案牍阁又归于沉寂,可躲在桌案下的于回舟已然浑身湿透。
他颤颤巍巍地从案下爬出,“骇死我了。”
“时辰不早,我们也该走了。”尹昭清紧随其后。
“可是卷宗文书……”
“出去再说。”
“……”
“你们怎么这会儿才来?我二人都耍二十转了。”守在陈尸阁的官役见二人姗姗来迟,有些不满。
“嗐,这小子也不知夜里吃了什么不该吃的,身子不爽利。”于回舟作势搀扶住“虚脱”的尹昭清将她往屋里送,“我就不耍了,实在对不住,余下那些银钱就当我请二位吃酒。”
官役笑笑,顺手将他的钱囊收入怀中,自然没为难他们。
尹昭清一踏进陈尸阁,便翻箱倒柜地寻笔墨,于回舟忙上前替她寻来,“这,这儿……”
她顺手将还未书写完的文册打开,接过于回舟手中的笔,落笔行云流水。方才还空缺的卷宗,竟被她一一补上。
于回舟惊得合不拢嘴,“你……你背下来了?”
尹昭清好整以暇看了他一眼,“嗯。”
难怪呢,方才怎么扯着她都不走,原来是在背卷宗。于回舟生怕打搅了她,不敢再出声,待她将卷宗尽数补齐,又是两盏茶。
她吹干墨迹合上,“走吧。”
二人正要走出陈尸阁,正巧撞上迎面而来的官役,尹昭清不由将头埋得更低了些。
“正巧要与你们说呢,方才前院来话,说是滕大人回来了,不过才待了片刻又走了,想是今夜不会再折回,于仵作若无紧要之事,还是等明日再来寻大人罢。”
“那也好。”于回舟故作为难,可心中不知有多喜悦,“叨扰二位了,先行告退。”
……
待走出太平门,于回舟才敢松口气,一下瘫软于木车上大喘气。
“三姑娘,滕大人既已拿着卷宗进宫去了,那我们手中的这册卷宗又该如何?”
尹昭清拿着卷宗只觉着阵阵发烫,“得想法子送进宫中。”
“什么?送进宫中?”
“我们知晓滕大人手中卷宗是假无用,需得让圣上知晓。”
于回舟根本不敢接话,他们手中这册不也是假的吗……
他知晓尹昭清有大本事,可皇宫与方才可不是一回事儿,他们一介庶民莫说是进宫了,连洪武门都摸不到,这卷宗如何送进去?“不如去找卫大人?卫大人或许有法子。”于回舟想到了什么,“卫大人在信中是如何说的?可是你会错了意?”
“不会的。”生怕半途被劫,卫骧的书信从不会事无巨细地言明其意,但她能明白。他既然匆匆来告知刑部尚书被召入宫一t事,那必然不是小事,除却为了这册卷宗,她实在想不出第二个缘由来。
卫骧知晓如今外人中知晓案牍阁秘密的唯有她了,而今夜这册卷宗必有用途,否则他是不会让她来冒险。
“你方才没瞧见吗?太平门的守卫较平日多了足足五成,依着今夜的事态,我们能不能走到通济门外还不知呢。”
尹昭清将怀中的文书紧了紧,往前走去,“只能先沿着太平街往南走。”
于回舟见她执意如此,只得无奈跟上,“你说——”
“尹姑娘。”
尹昭清步子一顿,于回舟也一同停下,二人齐齐往身侧的深巷中看去。
“尹姑娘。”巷中走出一道身影。
尹昭清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警惕地看去。来人头顶乌纱描金曲脚冠,身着殷色盘领衣,瞧这饰衣模样竟是位内使监宦官。
这宦官微微俯身,“咱家在此等候姑娘多时了。”
“等我?”尹昭清疑惑,她从未见过此人,可此人却又能一眼认出她,还知她姓尹。如今乃多事之秋,她实在不愿意再铤而走险,“大人兴许是弄错人了,民女与大人并不相识……”
尹昭清生怕被人迫害,忙加紧步子往前去。
“咱家是来帮姑娘将卷宗送入宫的。”
尹昭清身子骤然一僵,凉意自身下蔓延而上,她心中震惊不已,面色却还是持着一贯的冷静,“什么卷宗?民女实在不明白大人之意,大人寻错人了。”
那宦人见状不由失笑,“卫大人与咱家说姑娘谨慎,从不轻信旁人,咱家原是不信呢。”
卫大人?卫骧?
生怕真就吓着她,宦人忙上前,“是卫大人命咱家在此接应姑娘的。”他从怀中递出一布囊,“这是卫大人信物,姑娘可认认。”
尹昭清一眼就认出了宦人手中的布囊,可她仍不免疑心。一旁的于回舟见状,忙从宦人手中取过布囊,尹昭清还来不及阻拦,便见他已打开。
布囊中是一支桃木簪,簪身泛红渗出黑来,那是卫骧的血,尹昭清心一紧,忙将布囊从于回舟手中夺回,攥入手心,“是……这是卫大人的。”
这簪子是在卫骧贴里中寻到的,他珍视的紧,若非至关重要之事,他根本不会将其拿来作信物。
尹昭清从怀中取出文书递上前,“那就劳烦大人了。”
宦人见她做事爽快,满意地连连颔首,“咱家是随滕大人一同出宫的,滕大人已先行进宫,咱家可不好落下了。”
尹昭清会意,福了福身,“大人慢走。”
会在此时随滕大人出宫,那必然是圣上跟前人,难怪卫骧会先一步得知滕大人被召入宫。
……
华盖殿灯火通明,高位那道身着皮弁的身影正翻看着卷宗,眉眼中的冷意愈发浓郁。
“滕子盛!这么大的事你竟敢秘而不报!”
滕子盛跪在丹墀之下,“圣上,臣从未有事欺瞒,请圣上明鉴!”
朱兴瑞合上卷宗,“朕再问你,一年前,刑部右侍郎之子是如何死的?”
滕子盛面无异色,“回圣上,仲孙家的是在秋猎时意外死于机穽。”
“你上任时,可有复查前三月的案子?”
“臣并无遗漏。”
“并无遗漏?”朱兴瑞哼声,将卷宗狠狠砸在他身上,“你当朕大字不识一个吗!你给朕念念上面写着什么!”
滕子盛满腹狐疑地拾起卷宗,待看清上面写着什么,他神色大变。
怎么会这样……
卷宗是他亲自从案牍阁取来的,他临走时还看过一眼,岂会如此!
朱兴瑞厉声:“给朕念出来!”
滕子盛面无血色,颤着一字一句道:“洪武十一年九月十一,镇江府,仲孙贺落于机穽身亡,经仵作复验,正胸处伤口为火铳所留……核为致死伤。”
这怎……怎么可能!
这卷宗未动,字迹未变,为何唯独仲孙贺这页被人改了?
不对,他手中这册是尹性留下的卷宗,可一年前分明被他烧毁了,又为何会出现在此。
“滕子盛,你究竟还有何事瞒着朕!”
“臣……臣不敢……”滕子盛根本想不出是何时出的岔子,“圣上,臣并无推脱之意,可臣敢断定,此卷宗是假,臣也不知是何时被何人替换了。”
“假的?”朱兴瑞冷笑,“刑部案牍唯有你与朕知晓如何存放,依你之意,是朕偷换了卷宗构陷你不成?”
滕子盛忙磕着头,“圣上,臣绝非此意,还请圣上恕罪。”
“朕瞧你是昏了头!这几日不必去刑部了,好好在你府上待着!近日刑部事务皆由都察院辅佐查办,仲孙贺案也一并交由都察院!”
滕子盛瘫坐于地,“臣……领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