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2 / 2)

美人问骨 之子言归 4368 字 3个月前

于回舟一怔,面容刷得一下煞白,“依你之意,刑部的大人早已和胡遂安……”勾结二字他未说出口,可二人心知肚明,“不是的,绝不是如此!今t日审案都察院的大人在场,绝不会——”

对上尹昭清清冷的眸光,于回舟的话音戛然而止,他痴愣愣地看着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胡遂安同刑部搭了一戏台,何家上下与十六楼皆演戏,都察院在旁看戏,唯有他是局外人。

他被骗了。

原来他验尸与否并不重要,一切都不过是个过场。死因他们有的是,物证人证他们也不缺,他们根本不需他的尸状,他于回舟可有可无,甚至还险些坏了他们的事,当真是可悲。

“于先生。”见他许久不语,尹昭清走上前去。

于回舟深深吐了一口气,“你说我们身为仵作,每日与死为生,究竟是为了什么?我替刑部如此卖命,到头来却也不过是跳梁小丑,比不过权势,抵不过世道。”

“那于先生当初为何会入仵作行人?”

于回舟反问:“你呢?”

尹昭清想了想,“只是为了有口饭吃。”

于回舟轻笑,“以你的聪慧,若真要寻一门营生,何事做不得,非要来做这贱差?”

“于先生觉着这门营生是贱差?”

“从前是如此觉着,后来就不觉得了。这世间贱的可不是差事。”

尹昭清闻言一笑。

“回去吧。”于回舟摆摆手,听不出情绪,“这两日义庄无事,你在家歇两日罢了。”生怕她再跟上似的,他加紧了步子走向外街。

尹昭清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无声叹了声气,于回舟还未完全信任她,只能再等等,随即她转而往家中去。

可才走两步,迎面便遇上一熟悉的面容,“霍大人?”

似乎是在有意等她,“霍大人怎么在此?”是卫骧让他来的。

霍礼揖手,“方才路过见一身影与姑娘神似便过来瞧瞧。”

“我只是随处走走。”尹昭清与他虽也相识数月,可并未说上过几回话,如今见到他只能想起另一与他有关的人来。

“霍大人,不知卫大人近日如何?”

卫骧近日的悄无声息让她隐隐有些不安,明知自己不该开口问,可她还是未敌过自己内心。

“卫大人?”霍礼面色起了一抹愧色,“要让姑娘失望了,卫大人近况……我属实不知,姑娘若是担忧,我让人去卫府走一趟,如何?”

“不,不劳烦了,我只是随口一问。”霍礼的话让她有些不解,“卫大人近日是出城了?”

“并未。”霍礼无奈,“不瞒姑娘,霍某为大都督府佥事卫大人的佐史,如今卫大人调任至国子监,霍某便无由再跟随在侧,只能留于大都督府。”

尹昭清一怔,怎么也没想到会是此缘由。

“尹姑娘,如今城中还有不少眼睛盯着霍某,为保姑娘安危,霍某不便久留,也请姑娘也莫要在外肆意走动。”

“好。”尹昭清福了福身,“民女也不打搅大人了,先行告退。”

几日不见便见她有些生分起来,霍礼唇角一动,唤住要走出巷子的尹昭清,“尹姑娘。”

尹昭清停下,“大人还有要事?”

“并无。”霍礼知晓自己不该僭越,可一路来许多事他亦看在眼里,忍不住想说上两句,“只是想与姑娘说,大人这些年来过得极为不易,朝堂内外想取他性命之人甚多,有些事他并非不想深查,只是身不由己,需得顾全大局,可经年累月以来,大人已然身在局中,脱不得身了。”

尹昭清心口宛如压着一块石,“我知晓的,我并不怨他,反倒是觉着自己拖累了他,对不住他。”

“姑娘误会了,霍某并非此意。姑娘不必有愧意,大人行事多是有他的道理,调任于国子监也必定是在大人意料之中。”

尹昭清擡眸,眸底染了一抹惑色。

霍礼轻笑,“姑娘也不想想,若是大人当真不愿,这国子监司业一职还真能落到大人头上不成?此事大人必有谋划,我等不必顾虑揣度,霍某跟随大人已有四年有余,这些年来从未见过大人行事有过差错,这世上之事还真是只有大人不想做的,而未有他做不成的。”

“霍某想与姑娘说的是,于大人而言,往日年月是为家国大任与大义而活,只是因他自来孑然一身,了无牵挂,如今姑娘在此他便多了顾虑,行事难免有疏漏,霍某只想与姑娘说,姑娘莫要一意孤行,让自己亦让大人陷于险境……有些话大人不言必是有自己考量,大人是不会害姑娘的。”

“我知晓的……”尹昭清颔首,喉中已有些喑哑。

“姑娘聪慧,应当有所察觉,在回应天府前,大人的每一步路皆在为大明、为圣上而行,而自大人回来后,他皆是为姑娘了。”

“大人许是不会说,可霍某看在眼里,大人早将姑娘看得比家国大义还要重了。”

“……”

她在巷中站了许久,也不知霍礼是何时走的,只知巷口已然昏暗。

她唇角含起一抹笑意,只觉得眼前的昏暗隐隐泛起微亮。

她并未拖累他,那就好……

她往回走的步子也已然轻快了许多。

也不知怎的,白日里天色还好好的,临近入夜时骤然下起大雨,想起院内还晒着苍术,还有貍奴恐怕仍在院中,尹昭清忙跑着回了家中。

再过几日便是中元日,自七月来,一至日暮,街巷下市便比往月早,今日更甚。看着已然空当的大道,她只能加紧步子往前。

正所谓不怕七月鬼,只怕七月水,好巧不巧今日赶上了,之后半月恐怕也多是阴雨日了。

院子有不少坑洼,只这一会儿工夫,便已积了水,大风萧瑟,刮得院门直哆嗦,见貍奴湿了半身早已躲在屋檐下,她松了一口气,搬了几块石头抵在院门前,闭上窗扉,随之抱起貍奴进了屋内。

夜里,屋外狂风大作,屋内一人一烛一貍奴,院外的喧嚣反倒叫她心中更为平静,貍奴躺在她身侧,她捧着手劄倚在床案旁翻看,这是父亲留下的唯一遗物,每一个熟悉的字迹都让她不忍移开目光。

“洪武九年八月廿八,告假回钱塘,夫人说阿昭在后厨忙活了半日,扬言要熬制百合羹给吾尝尝,吾甚欣慰,阿昭果真是长大又懂事了些。”

尹昭清看到这儿,唇角微微勾起,她如今还能想起那日的情形,分明难以下咽,父亲还是强忍着尽数吃完。这页的手劄末尾还有一行,一眼便知是他后补上的批注:

“忘了阿昭五谷不分,一碗百合羹半碗是蒜。”

尹昭清没忍住笑出声,又翻了一页。

“洪武九年九月初一,需回应天府,心中不舍,不舍夫人,不舍阿昭。”

“洪武九年九月初三,夫人来信,阿昭染风寒卧病,心中忧虑,恨不能归家探望,更恨不能替其承受,菩萨在上,愿吾女阿昭平安,此生无病无灾亦无痛。”

“洪武九年,腊月三十除夕,是日大雪,吾已有三月未归家,终是于年关得以告假回钱塘,一眼便见吾女昭清等在城门,三月不见,似又长高了些。”

“洪武十年六月十三,吾擢升刑部尚书,心甚悦,一来为民之心可不绝,二来今已安定,终是可将夫人与阿昭接来应天府,往后不再分离。”

“洪武十年八月十四,是日阿昭生辰,吾唯愿阿昭平安顺遂,事事如意。”

看至此处,尹昭清眼前已是一片模糊,父亲的手劄闲趣小记都是她。她从前并不珍视,日日只当是寻常,殊不知如今再回望过往,从前的寻常皆已是痴心妄想……

平安顺遂几字看似寻常,却是这世间最难之事。

如今恍然身侧之人已然不多,阿姐、蔡清……还有卫骧,可她仍想要所有人都平安。

她不再看下去,合起手劄和衣而眠。雨声渐小,唯余淅淅沥沥声,她将整个人埋在布衾之中,布衾被她熏过安神药草,前两日她睡得极为踏实,可不知为何,今夜她却辗转难眠。

兴许是行雨天闷压得她心头有些喘不上气,她闭上眼什么也不去想,试图让自己睡过去。

雨声不绝催人入眠,可她并未等来熟睡,倒是等来了院外的一阵异响。

哒哒,哒哒。像是马蹄声。

马蹄声愈来愈近,向着她这处奔来,似乎在她院前停下。

“咴儿——咴儿——”还有急促的嘶鸣声,一声接着一声,许久未断。

尹昭清心中起了异样的感觉,索性翻身而起,提了一盏t小灯往外去。屋外漆黑,只有手中的烛火依稀辨着脚下的路,尹昭清谨慎地将院门打开了一条缝。

“是何人?”

院外并无人回话,只有马儿的悲鸣声,她迟疑了片刻才蹑手蹑脚走了出去,提起灯往前探去。

是一匹马,马背上空空如也,无人。

似乎是听到了尹昭清的动静,马儿也转过身来,在她面前连连嘶声,凄厉万分。

尹昭清眯了眯眼,走近了两步,只觉着眼前的马儿有些熟悉。待走到马身前,她眼眸一亮。

“乌骅?”是卫骧的乌骅!

马儿的佩头是一枚白玉,她听卫骧说过,这是他亲自替乌骅所制。

她不会认错的,这就是乌骅。

她随之往乌骅身侧探看了几眼,试探着唤他:“大人,大人?”

可仍旧无人回应,以为是他又躲在了暗处,尹昭清又往前了几丈远,找寻他的身影,“大人,卫大人——”

乌骅在此,理应卫骧也在不远处,可他为何又会夜深来此?

尹昭清心中埋着疑惑,试图将乌骅牵到屋檐下避雨,可乌骅却倔地在原地纹丝不动,反倒朝着她啼鸣了几声。

“是我啊,乌骅——”尹昭清抚上它面嵴轻声安抚,“忘了我吗,乌骅,我不会伤你,你莫怕我,我与你在此等大人,可好?”

乌骅悲鸣声不绝,伸过头来推着她的身子,马蹄在原地踱步,浑身不安躁动着。

“乌骅?”尹昭清隐隐察觉出不对劲,她收回手,突然愣在原地。

掌心湿润,却有些粘腻,不是雨水……

她将烛灯往手中一照,只见血淋淋一片。

她浑身一震,提着烛灯的手发颤着往乌骅身上探去,马首血红一片,连它的眼中都蕴着血腥。

她速速查验了一番,乌骅并未受伤,那这血——是卫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