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于先生。”
“抄录的这几日你不得出义庄,就算是一张纸也不许带出去。若是有什么不该有的心思。”他朝着东北向指了指,眸光渐冷,“刑部就在那儿。”
“民女明白。”
“你叫什么?”
尹昭清毫不犹豫,“尹姝。”
啪嗒。于回舟手中的笔应声而落,他恍惚擡眸,“你说你姓t什么?”
“姓尹。”尹昭清面色不改,取出照身贴递上前。
于回舟拿起看了许久,神色这才平静下。
“于先生,怎么了?”
于回舟摇摇头,“没什么,弄错罢了,你自管忙去。”
“是。”
……
“听说了吗?义庄前两日来了个姑娘。”
“姑娘?义庄的女子不都是老婆子,哪来的姑娘?哈哈哈,你莫不是想姑娘想疯了,眼也花了。”
“千真万确!听说是于先生收下的。哝哝,来了来了,就是那位!”
尹昭清正端着木盆往外走,途径二人时福了福身,“见过二位大人。”
两人一见真容,惊得不知该说些什么,红了脸磕磕绊绊应了两声,“姑娘——”
“于先生今日去刑部了。”
其中那高个青吏面有羞赧之色,“我……我知晓,我不是来寻于先生的,路过……只是路过。”
尹昭清余光往周遭瞥了眼,见再无旁人,莞尔一笑,“义庄偌大,民女初来乍到,连去殓房的路都走错了好些回。不知大人可否得空?能否带民女认认路,民女感激不尽。”
二人听罢又是一怔,相互挤眉弄眼一番。
见二人也不语,尹昭清歉疚一笑,“是民女唐突了,还请大人莫怪。”
“不唐突,不唐突!”高个青吏忙道,“若是姑娘不嫌弃,我带姑娘在此走一遭就是。”
“那就劳烦二位大人了。”
青吏挠挠头,难为情笑笑:“不劳烦,不劳烦,这个时辰不当值,你随我们前来就是。”
尹昭清感激一笑。
于回舟十分谨慎,根本不允许她出后院,好不容易有一日他不在,她想在义庄走动也受阻挠,一年前还并未如此严苛,而如今前中后院便有三道守卫关卡,无令不得入内。
“那是殓房,那是于先生的卧房,你应当知晓的。”青吏带着她,一路无阻,他指着每一处楼屋与她一一道来,“那是小案室。”
“何为小案室?”
“与刑部案牍阁大同小异,刑部置放的是文书卷宗,那义庄放的便是尸状,自义庄初立之时,所有尸状皆存录于此。”
尹昭清并未展露意外之色,故作问道:“大人,可此处怎么瞧着无人看守?”
青吏笑笑:“是无需人看守,尸状分存之序唯有历任仵作先生与刑部尚书大人知晓,旁人就算进了小案室也寻不到什么,先前有人妄图偷盗尸状拟改,却因未寻着尸状无功而返,欲放火烧楼,烟还未起呢,便被我们捉个正着。”
“当真严谨。”尹昭清毫不掩饰地感叹。
“自然,这可是前刑部尚书大人的举措,从来没有过纰漏——”
“咳咳!”身侧另一青吏抵了抵他手肘,使了个眼色,压声道:“疯了吗?你快别说了。”
青吏连忙收了声,警惕地四下看了眼,“姑娘只需记着这里莫要踏足便是。”
“大人我知晓的。”尹昭清听话地点点头,可目光却是在楼屋前驻留了许久。
身后有窸窣的脚步声,几人心先是一紧,又见另一差役火急火燎地跑来,对着那矮个青吏一番道:“刘衙役,你在这儿呢,小的寻了好半晌,前头胡公子与万公子来了,说是来找于先生的,小的说先生不在,二位便要往殓房去,前院的几位都去拦了,可谁也拦不住。刘衙役你快去瞧瞧吧,小的实在没了法子,若是真出了事,于先生那也不好交差。”
青吏面色一紧,沉了脸,“这俩祖宗怎么又来了?我去看看。”
尹昭清见二人毫不迟疑的步伐,心中起了疑虑,询问起身侧之人,“大人,方才那位口中的胡公子与万公子是何人?”
青吏亦正起色,“是左相的二公子与府尹大人的独子。”
左相?府尹大人?
“可他二人为何会来义庄?”
“不就是前几日十六楼死了人,他们正——”话音至此戛然,他知晓自己说了太多不该说的,“姑娘,这些事儿你还是莫要问了,知晓了对你也无益。如今外头乱作一团,我送你回去,你在房中待着莫要出来了。”
“好。”尹昭清也不推辞,二人往外走去,方才还守于后院的差役已然不见踪影,她目光落在身侧人上,面有忧虑,“于先生今日恰巧不在,他们便趁此前来,想来是有意寻此时机生事,大人,会不会出什么事?”
“不会吧……”突然想起什么来,青吏神色一紧,“可别真出了什么事,我也去瞧瞧。”他往前快了两步,还未踏出院又想起什么似的往后看去,见尹昭清有些跟不上他步子,他满怀歉意道:“姑娘,实在对不住,此时不得空,还需得姑娘自行回去了,改日,改日我再带姑娘识识地儿,可好?回去的路姑娘可还认得?”
“认得,我不碍事的,今日劳烦大人了才是。”尹昭清善解人意地回道,眼中笑意更添三分。
“好。”青吏见尹昭清转而往住所去,才放下心向着前院追了过去。
脚步声不再,尹昭清也停了下来,她脸色的笑意荡然无存,在院中等了片刻,她才转而又折返了回去。
穿过回廊往北有一棵桂树,树后是小案室偏门,门内常年落着铜锁,只能自内推开,不过……
尹昭清走到桂树下,往南向挖了一指深,掏出一枚铜钥。
她轻车熟路地微微推门,从半指宽的门缝中将铜锁够出,三两下开了锁。
从前父亲不许她来义庄,她就绕过院外的差役,偷偷从偏门爬树进去寻陈老先生,陈老先生也怒斥过她几回,可见她并无收敛,索性给她留了一把铜钥,此事二人心照不宣,父亲也不知。
小案室内皆纸书文籍,不可过热过潮,因而于晴日会启窗透风。尹昭清掀开窗,钻了进去。
听闻此义庄是大明初立之时设立,应天府之案与各地刑案的尸状皆会录存于此。放眼看去,有十二座木架林立,每座木架又有多道横撑,皆摆满厚厚籍册,册上无序,根本不知是哪年哪月的尸状刑案。
方才青吏说有人前来偷尸状可无功而返,她并不意外,当初父亲怕有贼人妄图篡改尸状撼动刑案,便以“十天干十二地支法”存储文籍。大明洪武元年,“子”为一序,洪武二年改“丑”为一序,再以月日次序,因而同年的刑案尸状并不会置于同一木架之中,刑部的案牍阁亦如此,经此法后,从未出过事。不知缘由之人前来,寻上七日七夜恐怕也没什么结果。
父亲出事时为洪武十一年十月,那他手中的案子多半是九月之事。尹昭清找到第六座木架,只翻找了一盏茶工夫便寻到了她要找的册子。
九月……尹昭清一页页翻着。
洪武十一年九月尸案不少,地方刑案共七十八起,顺天府四起,应天府只两起,每一案的尸状事无巨细,死期死因,尸体形貌皆无纰漏,就连发现尸首的报官之人姓甚名谁都有。
可怪就怪在,尹天府的那两桩案子实在算不得什么大案,一是田户偷粮被察觉而失手杀人,二是兄弟分家因钱财分配不公而记恨谋杀,这类刑案父亲经手了二十年,根本不至如此棘手。
难道说父亲是在追溯从前的案子?若真如此,无异于让她再一回陷入困境,她毫无线索,很难再查下去。
她不是没想过此案或许就根本没有记录在册,可尸状皆是陈老先生亲自誊抄,不会假手于人,每回他需将整本文册送至刑部,刑部才可依照断判,陈老先生根本毫无缘由秘而不报。
誊录尸状的文册又皆为经折式,一本即为一长页,根本不能撕去纸页,且每月刑部上报圣上的案子宫中皆有册录入,想摘去某一案根本无济于事,而唯有篡改尸状,如此一来,需得重新抄录所有刑案于册才能不叫人察觉。
……
重新抄录?
电光石火间,尹昭清想到了什么,她忙将书册翻至封页,封页后背有一黄纸覆粘,她微微掀开一角,只见上头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尹昭清心猛地一沉。
她又随手拿起手边的另两本文册,如法炮制,掀开后封页背后的一角,可连着好几册皆有一个墨点。这墨点是陈老先生独有的印记,她在父亲手劄上的所留亦是在陈老先生这儿学来的。
果然……她方才拿到手的那本文册是假的,根本不是陈老先生原先那册。虽说字迹丝毫看不出差异,可单单无墨这一点便可知这本文册t就是被重新替换过的。
如今还能知晓小案室文册放置方位的,唯有两人。
正是于回舟与当今的刑部尚书大人。
他二人是否沆瀣一气,如今还无定论,可她断定,刑部尚书必然逃不了干系。义庄的文册需与刑部的卷宗别无二致,否则皆为废本,需重查刑案。于回舟私自篡改毫无道理,若是遭受胁迫倒也说得通。
看来,如今这本文册中的八十四起刑案必有被人做过手脚的。篡改尸状,不是为了掩饰死因便是企图逃脱罪责。
知晓不可在此久留,尹昭清仔仔细细地翻阅起整本文册,亦将八十四案死者名氏一一背下。遂将文册重新放回原位,依着原路折返。
她并未急于回屋,而是周折了一段路,绕至了一间库房屋前。
一年前,这是还不是库房,而是陈老先生卧房。看着眼前面目全非之相,尹昭清不免顿感悲凉。
外柱有灼烧过的痕迹,而如今的库房平地而起并无异样,不难看出是重新搭建。
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儿,整个义庄,偏就陈老先生的卧房被烧了。
尹昭清走近,踏入库房中,说是库房实则只堆放了些木柴。她拾起一块巴掌大的石块,往地上敲了敲。
为将尸体留存地更久些,整个义庄皆铺设了青石砖,就连陈老先生的屋内也不例外。
好在那场大火只烧去了木桩,这些青石砖并未受损。
咚咚。青石砖上传来闷响。
她换了一块砖。
咚咚。又是一声闷响。
具体方位她认不得了,不过大抵实在原书房往北三步之处。
铛铛。青石砖传来清脆的异响。
尹昭清面色一喜,忙将石块丢在一旁,她从怀中掏出剖尸用的小刃,插.入砖缝中,沿着砖缝划开。
前些日子受的伤还未养全,如今用刀时腕口还隐隐有些疼,她深吸一口气,将刀入地更深,不过一会儿,只听吧嗒一声,整块青石砖被撬开。
尹昭清小心翼翼将青石砖擡起,不敢发出大响动。
尘土弥漫,她闷闷呛了两声。所有的不适在看到青石砖下的东西时荡然无存。
是一只锦盒,盒内是厚厚一沓纸,尹昭清翻了翻,双眸大亮。
尸状!果真是陈老先生的尸状初稿。
验尸并非一蹴而就,皆须有了定论才可录入于册,简而言之,眼前这些零散的纸页正是小案室那些文册的初稿。文册可篡改,可初稿一直被陈老先生藏留于此,并不会作假!
尹昭清谨慎地将青石砖复原,才揣着手稿从库房后绕至她的偏房中。
她锁上窗门,迫不及待地在榻上翻看起尸状来,她将九月时的尸状拣出,一一摆在榻上。
中毒而亡,重物锤击死,口鼻窒息而亡……勒死……
谁都有可能出错,而陈老先生断然不会,他的尸状能与死因对上,那便寻不出差错,起草便是定论。
尹昭清的手忽而一顿。
她盯着眼前的尸状,紧锁眉头。手中尸状不似其他,在末尾几行被他用墨盖住,她一眼就知被划去的是死因。
不是陈老先生有意遮掩,而应当是他写错了。
这可是她从未见过的。如今死因不明,手中的俨然成了一张废状。
无用的废状,他为何还要保留?
尹昭清看向起首之处死者的名氏:
仲孙贺。
为何她总觉得这三个字有些眼熟?可她分明不认得此人啊。
仲孙贺……
仲孙!
父亲的右侍郎不正是姓仲孙吗!
起初她听闻此复姓时还觉着新奇,谁知时日一久竟忘得彻彻底底的了。
洪武十一年九月十一。时日也能对上。
她似乎还记起了那时之事,那时父亲有提及同僚家中出事,听闻其子在林中秋猎时跌入捕兽的机穽之中,心肺被刺穿,被发觉时已然血肉模糊,没了气。当时定了猎户失责看护不当之罪。
原以为只是意外,看来不尽然。
“于九月十一于镇江府丹阳县秋猎……”
人死于镇江府,难怪不被载于直属应天府的刑案中。
尹昭清拿着尸状走到窗台旁,后添的墨迹相隔数日,墨比初时的字更为浅淡些。
她将黄纸贴在窗柩上,借着正盛的日头映出被遮蔽的字迹,她一一辨认。
头有利器伤三道,身有……九道,穿刺胸膛而破,心肺破裂……血崩而亡。
只看这几个字,尹昭清就不由蹙眉。单看这些尸况并无不妥,可偏偏因为无不妥才真的不妥。只因小案室的文册写得与此毫无出入。
尹昭清又在半掌厚的一沓尸状中翻找。
果不其然又寻到了一张名为仲孙贺的尸状。是时隔半月又验了骨,而这一回陈老先生的尸状改了:
头有利器伤三道,身有八道,穿刺胸膛而破,心肺破裂,血崩而亡。胸口其一创伤非机穽利刺,皮肉有灼烧之迹,自胸膛伊始至后背末不减。
她验尸一年之余,并未遇到过此种状况。
并未火烧,却有灼烧痕迹,这伤口就算是飞矛①也难做到。
陈老先生还写道:半月余后剖尸,心肺俱损,心脉爆裂而断,膛中有淤血沉积。
待看清尸状的最后两个字时,尹昭清瞳眸陡然一缩。
火铳?
仲孙贺是死于火铳?
可出门秋猎皆为刀箭,怎么会有火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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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飞矛:带火的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