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旁侯着的小太监忙前去查探,不过会儿又折了回来,“回大人的话,是卫大人来了。”
“卫大人?卫骧。”几人面面相觑,能叫人闻之色变,闹出这般大动静的除了他还能有谁。
官员依次而列一眼望不到头,谁见了都不免唏嘘,“上一回大朝卫大人可还是立于老夫身后的,今日都寻不着人了。”
几人闻言轻笑,“终归是年轻气盛,难以不骄不躁,这于他并非坏事,也好多历练历练,挫挫他身上的锐气。”
“圣上如此器重他,也难保他不会官复原职。”
“难也,三年无过才可开复,虽说他经手的盐案是不小,可还远不足以弥补,除非又立下战功。如今西北平定浙南安康,无外患内忧,他拿什么立功?”
“就算是圣上将其复职,那又如何,左右也不过是个大都督府的三品从官,无六部三司实权,又无宰相大人地位尊容,在朝中过于受制,不必忌惮。”说话之人往身侧瞥了眼,“哟,都督大人瞪本官做什么?本官可有说错?这卫骧野心不小,恐怕早已盯着都督之位了,都督还是多加小心才是。”
吴子翁冷笑,“左副都御史怎么那么清楚,难不成柴大人您也是如此想着左都御史之位的?”
“休得胡言!”他面色一凛,愠怒而起。
“好了!”有人打断二人争论,“静观其变。”
……
奉天殿中,百官朝服于丹墀东西,分班对立。只是殿中静若寒蝉,眼下诸官奏事已毕,皆等着殿上那道身着皮弁之人发话。
朱兴瑞鹰厉般的目光在殿下一扫而过,在某道身影上多留了片刻,他懒懒地收回目光,“吏部近日调动官员,朕怎么不知?”
吏部尚书谢玉成不知其何意,连忙跪下身,“圣上,近日不管擢升贬谪皆录在册,昨日已呈于圣山过目。”
“哦?是吗?”朱兴瑞轻哼了一声,“昨日呈的册,那看来这位是今日才提拔的,以前未见过,难怪朕瞧着眼生。”
殿下众人一知半解,也捉摸不透圣上是何意,近日朝中之人他们可未见着眼生的,一时面面相觑。
殿下难得躁动,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不知圣上口中之人是谁。
而于此时,自众臣之末走出一道身影,毅然跪下,“臣,卫骧,见过圣上。”
殿中哗然声起,几个已然老眼昏花的t老臣本也未看清他面容,以为是个不足挂齿的晚辈,可在听闻“卫骧”二字时也齐齐正起色来。
高位的那道绛色身影连缓缓擡眼,故作惊诧,“原来是卫卿啊,朕还道是哪位新擢升的爱卿。想来是初来大朝还不懂礼数,第一回见朕也不上前来。”
卫骧垂眸,“臣知错。”
圣上的冷言冷语,卫骧的伏低卑微,谁不想多看一眼,一连几个时辰,双腿已站得发麻,可此时不少人已无心再等着下朝了,眼前这场戏可算得上是百年难得一遇,谁想错过。
“卫卿怎么回京了?”
“回圣上,臣特为辽东盐引一案入京述职。”
朱兴瑞沉声,“哦?山东刑部清吏司是无人了吗?派了个六品主事来。”
“回圣上,此案由臣接手,唯有臣知晓实情。”
他冷声,“两月前的案子,卫大人你今日才回京述职?辽东与应天府可真是路途遥远,还真是辛劳卫大人了。”
“臣知错。”
丹墀下起了躁动,交头接耳,已有人唇角抑制不住笑意。
“朕累了,有事明日再奏,下朝。”朱兴瑞瞥了眼一直未起身的身影,摆摆手示意众人退下。
“是。”众人想觑可也不敢留,各怀心思地退下了。
可卫骧仍跪在原地。
殿中沉寂,朱兴瑞仿若无人般地翻看着今日呈上的奏折,也不出声。
手中的奏折不减,小太监已然添了三回茶,见卫骧仍在,上前又将凉茶撤下,“圣上,这都第四盏茶了,您该歇歇了。”
“凉了再添。”朱兴瑞自顾提笔批写,也不去理会小太监的言外之意。
“是。”小太监退下,看了眼卫骧默默叹了口气。
偌大的殿中徒剩二人,直至天色大亮,殿上之人才有了些许动静,像是才见着地上之人似的,他口中讶然,“卫卿怎么还在殿中?朕不是允你下朝了?”
卫骧闭口不言。
朱兴瑞冷嗤:“往日你不是挺会说的吗?今日哑了?在此宁可跪两个时辰也不肯开口一句。”
卫骧伏身一叩,“臣知有罪,不敢妄言,还请圣上责罚。”
“有罪?你何罪之有啊?”朱兴瑞冷笑,“你卫骧本事通天,能有何罪?”
卫骧伏身未起,“臣有罪,还请圣上责罚。”
“你愈发无法无天了!”朱兴瑞将砚台狠狠往他身上砸去,传来重重一声,墨汁倾洒,染了他一身,几处墨渍溅落于他眼角,可卫骧丝毫未动,连眉头都未蹙起。
朱兴瑞看得怒火更甚,若是能服软求饶也就罢了,可他偏偏就是这番无所畏惧的模样,看得他胸膛这口气也不知往何处去,“你还回来做什么!这应天府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之地吗?还回来做什么!”
卫骧面不改色,“臣需回来述职,待向圣上禀告盐引一案,便会自行回山东府。”
“你——”朱兴瑞一口气噎在喉中,气得浑身发颤,“好,你当真是好的很!”他扬手将案上的奏章一并扫落。殿外的小太监察觉动静,忙快步入内,颤颤巍巍拾起地上散落的奏折,“圣上息怒,圣上息怒!”
“谁许你进来了,滚出去!”朱兴瑞又将茶盏一并打落,殿中一片狼藉。
小太监一个不稳栽倒在地,忙起身跌跌撞撞往外去了。
“卫骧,你信不信朕真就将你贬谪于蛮荒之地,一辈子别再回来了!”
跪在地上之人似是想到了什么,破天荒道:“求圣上宽恕。”
“前些时日你是不是回来过!”
“是。”
“为何不来见朕!”压制了几日的怒意终是在见到卫骧的这一刻奔涌而出。
“事态紧急,臣赶不及来见圣上,还请圣上责罚。”
“赶不上见朕?”朱兴瑞听闻此言恨不得将面前之人拖出去让其受上个百杖,“赶不及见朕,倒是将朕的臣子都见了个遍啊,刑部、尹府、提刑按察使司,你可一个都未落下,怎么?是觉着朕不及他们了,是不是!”
“臣知错。”
“说来说去只会这一句!”朱兴瑞厉声,“你是不是吃准了朕不敢耐你如何!”
“圣上息怒,臣只是偶遇一大案,人命危在旦夕,故而才回京师与诸位大人借人,想着待定案再与圣上禀报。”
“偶遇一案?”朱兴瑞嗤笑,“偶遇,卫骧,朕怎么不知这黄州府与应天府顺道?还是说朕从未认清过你,你原就是古道热肠之人。”
“圣上,人命关天,臣不能视而不见。”
“黄州府无人了吗?需由你插手查案!还是说你卫骧不满朕的臣子,觉得他们都不如你!”
“微臣不敢。”
“你敢!你如何不敢!”朱兴瑞见案上无物,将手中的墨笔也朝他砸去,“你查个黄州府的案子将京城弄得天翻地覆,人人自危,以为你卫骧要造反!你瞧瞧弹劾你的折子!”他走至书案旁,将积压数日都未开启过的折子一本本丢到他脸上,“若非朕压下,你早已不知死了多少回了!”
“能替圣上分忧,能为大明效忠,臣虽死无憾。”
“你——”朱兴瑞被他气得两眼一黑,险些没站住身。此言从旁人口中说出还有畏死求饶之嫌,可是卫骧不然,他敢信,若是今日下令将卫骧赐死,他连一句求饶都不会说,鸩酒还未送上,他自己就先自行了断了。
“朕听闻,你救下的是几位女子?”
卫骧喉中一动,“是。”他口中的听闻必定是派人探查过。
“你是想救她们,还是救她们其中的谁?”此事定不简单,何人能叫冷静自持的卫骧失了分寸。“这其中有你旧识?”
卫骧神色自若,“并无。”在安庆府时,他一直隐匿着尹昭清踪迹,不会有人察觉,“不论是谁,性命皆同等重要。”
朱兴瑞冷冷一笑,显然不太信他这话,“何时回来的?”
“昨夜。”
“只你一人?”
“并非,还有随同的差役。”
“是吗?”朱兴瑞将信将疑地看着他,似乎要从他未动的眉眼中探出几分真几分假来,“那朕怎么就听说,与你一同来的,还有一位姑娘?”
卫骧瞳眸一缩,不可见地暗了几分,“是。”
朱兴瑞眉尾一挑,倒也未料到他会承认地如此爽快,冲冠一怒为红颜,竟不想他卫骧也难逃,“是哪家姑娘?”
他面色不改,“是文鸳,卫家的婢子。”
“文鸳……”朱兴瑞眯着眼看向他,冷哼一声,“千里迢迢从外接回了个婢子,卫骧,朕还不至于糊涂,由得你这般糊弄。”
“臣无虚言,一年多前,臣命文鸳回了祖籍定远,在祖堂灵前侍奉了父亲与母亲一年,如今才将她接回。”
“当真?”
“千真万确。”
见他如此信誓旦旦,朱兴瑞怒意渐渐平息,这才正视起他,“山东也不必回,日后就留于应天府。这两年大都督府将你的脾性养得兀傲了些,朕瞧觉着你不必再回去了,国子监司业一职还有空置,明日起你便去国子监当职,平日多读读经义诗书,养养心性。”
“是,多谢圣上。”卫骧叩谢。
朱兴瑞最是见不得他这副毫无怨言任凭他处置的模样,“你不怨朕?”
“不怨。”卫骧神色依然。
“也未有不甘?”
“并未。”
“你——”朱兴瑞气结,“滚出去。”
卫骧起身,不顾腿上的酸麻,恭敬躬身,“是。”一举一礼叫人挑不出错。
朱兴瑞望着他的背影消失于奉天殿,“云奇!”
殿外的小太监匆匆跑入殿内,“圣上。”他忙将地上散落的奏章一一拾起。
“他方才离殿时是何神情?”朱兴瑞目光远望失神。
“神情?”云奇一愣,回想了片刻,“卫大人终日便是这副面容,臣也未见卫大人有何神情。”
“未恼未怒亦未哀?”
云奇颔首,“正是。”
朱兴瑞轻嗤,“他这心性朕瞧着全大明也寻不出第二个来,方才朕在大殿上于百官面前令他如此难堪,他也不恼,叫朕根本拿他不得。你听他方才一口一句知错,又何尝是真的向朕低头。”
“圣上息怒,卫大人年轻气盛,大才槃槃,难免会自傲些。”
朱兴瑞冷哼,“你也说了,他如此自傲之人,连在朕面前都不肯服软,反倒会在滕子盛面前低头?”他走下玉阶,“几月不见,他有些变了,朕也捉摸不透他了。”
“这刀刃过于锋利,是该收回t刀鞘内暂置几日了。”
“朕只有这一柄刀,可不能伤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