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郑重其事地唤了她一声,像是有什么要事与她说,尹昭清心里咯噔一声,“大人,怎么了?”
“你可有……”卫骧张了张嘴,后半句话还是咽了回去,“罢了,没什么。”
尹姝心头隐隐有些不好的念头,他似乎是想问她什么,而他想问的事应当与她与尹家有关。
阿姐来了这里,那蔡清是不是与他说了什么?若真如此,他应当会怀疑她身份了。
“没什么,这两日太多事,忙忘了,待我想起再与你说。”
尹昭清提着一颗心,将信将疑地看着他。
“躺下再睡一会儿。”卫骧扶着她的身子让她躺下,“别多想。”
“大人可是要去处理公务了?”见他真就不再提及,她才放下心来。
“不,我在这儿陪着你,等你睡着了再走。”
“我才睡醒,如今毫无困意。”尹昭清挪了挪身,她躺得身子都乏了。
“你身子还未好,需多休养。”卫骧起身从一旁的书案上翻找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才寻到了一本,“你阖眼,我念书给你听,如何?”
尹昭清略略瞥了眼就知晓是些枯燥乏味的,“我想听大人说书。”
“说书?说些什么?”他不常看戏听书,不太懂这些。
尹昭清想了想,“我想听大人的事儿,大人平定叛乱,捉拿倭寇,这些只从旁人口中听过,可我想听大人说。”
卫骧眉头微拧,“你喜爱听这些?”他看了看尹昭清,他怎么也没看出来。
“那是自然。”与他有关之事,她想多知晓一些,见卫骧一直沉默,尹昭清故作惋惜,“大人不愿吗?大人不愿的话那就作罢,我睡了。”
她背过身去,叹了声气。
卫骧失笑,“想从哪儿先听起?”
“先从大人入大都督府后吧。”卫骧入大都督府之后,父亲也做了大都督府经历,那时父亲回钱塘亦会与她提及府衙之事,可她那时候觉着乏味,总敷衍着不愿听,后来再想听却物是人非,她也不知从卫骧口中能不能听到父亲的只言片语。
“大都督府没什么趣事。”卫骧回想了好一阵,“日复一日终究是那些事,你若愿听,我就从第一日说起。”
“好。”
尹昭清原以为自己过目不忘的本事已是胜于他,可如今觉着他才是深藏不露,原来他连哪日与谁做过何事都记得,事无巨细。
她听得渐渐起了睡意,也不记得他可有提及父亲,只觉得他的声能让她心安,“阿爹……”
等她气息渐稳,卫骧才收了声,他静静看着榻上熟睡的人儿,许久未动,低声呢喃:
“尹姝,我与你说了那么多,可你似乎从未与我提过你的事……”
“你究竟还瞒着我什么事?”
自蔡清提及尹禾颜一事后,他虽否认,可其实心中已生了疑虑,他想问,想听她亲口告诉他。可就在他看到她时,他发觉自己根本不敢问她。
他怕自己若问出口,而她连尹姝也不是。
卫骧将她额间碎发捋至耳后,“是也罢,不是也罢,你终究是你。”说罢,他才走出屋门。
而蔡清一直候在屋外,等卫骧走近了些他才回神,“她睡下了?”
卫骧颔首。
“问到了吗?”
卫骧摇头,“没问。”
意料之中,蔡清点头,“没问也就罢了,反正去取信的人已在路上,过两日你也能知晓了。”见卫骧神色不太对,他追问道:“卫骧,你究竟在怕什么?怕她是人安插在你身侧的眼线?”
“她不是。我不是在担心这个。”
“那是什么?”
卫骧沉了一口气,未回应。他只是越想越不对劲,许多事经不起细想,根本对不上。
“蔡清,这两日将手中所有人都谴回应天府。”
“所……所有人?”蔡清一愣,“山东府的那些呢?不让他们再回去了?”虽说如此应天府可万无一失,可山东府如今算是他半个根基,将人尽数撤离,无异于让人扼住命门。
卫骧望着天,是难得的艳阳日,“不回去了,都不回去了,日后留在应天府,不走了。”
“什么?”蔡清以为自己听岔了,“你说什么?留在应天府?”他突然想到什么,脸上一喜,“你是得了消息,圣上要给你官复原职了?”
“并未。”卫骧淡然。
“那……”蔡清不解他话中意。
“蔡清。”卫骧收回目光看向他,“我自从跟随圣上后便是他手中的一把刃,言听行从,从未出过差错。我一直觉着自己无欲无求,官阶几何于我来说也不过是虚位一座,因为我想做的事并不会不受此制约。可我如今我发觉是我狭隘了,我是人,是人便有欲,我也不例外。”
“我如今别无他求,只求她能好好的。可我知晓,人一旦有了欲求,便会处处受制于人,我亦是。”
“可是前些时日回应天府受了阻挠?”蔡清看他神情也猜到了大半,能让卫骧都说出此话,事情必然不简单,“这回动静闹得太大,他们已然知晓了你在何处,若想再回去他们必然不会再放过你。你可有什么应对之策能确保这次回去就能官复原职?”
“官复原职?”卫骧看着他,笑了笑。
蔡清这才察觉今日的卫骧不同于往日,他的目光让他也觉着陌生,“怎……怎么了?是哪儿不对?”
“蔡清,他们不都这么说吗……”卫骧望着东北角,那是应天府所在之处。
“什么?”
“人往高处走。”
这一句话如一道惊雷炸在蔡清耳畔,院中其余声响七零八落,徒剩最后几个字。
蔡清不可置信地望向面前之人,他如今明白为何卫骧方才的那道目光让他觉着陌生。
因为他从未见过,那是卫骧的野心。
他自始至终功高不骄,贬斥不馁,这并非是异于旁人的坚韧,而是他根本不在意,可如今,他竟然想往上爬!
蔡清不敢想,一个一直无欲无求之人一旦有了野心会做出什么事,他脸上的担忧没有一丝假意,“卫骧,你可别乱来。”
卫骧听罢一笑,“他们常言我卫骧做事不择手段,原本我并不在意,可如今倒也想看看,如何才算得上不择手段。”
蔡清脊背一凉,一个字说不出。
“不过,在回去前我需弄清一件事。”
……
“姑娘走慢些,身子才渐好,不可如此折腾。”文鸳跟在尹昭清身后,步子急了起来。
整整等了四日,卫骧终于应允她能踏出屋子,她岂能不趁此在外多走动?“大人呢?今日怎么没见着他。”
“大人一早便出府了。”
“哦。”尹昭清失落地垂下眸,而下一刻院外响起的脚步声让她的眸光乍然一亮,“大人!”
卫骧迎上她的欣喜,“醒了?今日身子可有难受?”
“都不疼了。”怕卫骧不信,她将自己手伸出,腕间的伤口已结痂,看似无大碍。
“尹姝,想回应天府了吗?”
尹昭清连连颔首,她眸中还夹杂着惊疑的光,“可以回去了?”
卫骧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深沉的双眸中藏匿着探究,又似在克制着什么,“尹姝,你为何这般想回应天府?”
“什么?”尹昭清听出了他话中的不同寻常,笑意一顿,“不是大人说要带我回应天府的吗?”
“是吗……”卫骧眸光微闪t,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放在她面前,信蜡完好,信还未被看过。
“这是什么?”尹昭清心头不好的预感愈来愈甚。
卫骧别过脸去,“尹姝,是我对不住你,我承认,我先前查过你的身份。”
咯噔一声,尹昭清心已然沉至谷底。这封信中是什么便不言而喻。
“这封信我交还予你,我不会拆,更不会问里头写着什么,尹姝,我只想听你亲口告诉我,只要你说的,我都信。”
尹昭清指尖触到信笺,烫得缩了回来,“那我可以相信大人吗?”
卫骧看着她许久,才颔首:“可。”
尹昭清回望着他,不见他神色有微漾这才将信收入手中,“大人既然都这般问了,那大人又想知晓什么?”这封信她不必看也知晓,所言必是“尹姝”的一切,既然有人已查出,那这个身份也不必再遮遮掩掩。
卫骧徐徐开口:“你与尹禾颜是不是早已相识?”
他说的是尹禾颜而非鹤雁娘子,看来蔡清已将他知晓都说了。尹昭清并不躲避他的目光,“认得,尹家二姑娘。”
“那你呢?”卫骧看向她的目光有些陌生,“你又是谁?”
“大人不是都已查到了吗?”尹姝将信推还给他,“大人一看就知。”
“不必,我说了,我信你所言。”
尹昭清指尖在封蜡上微动,见毫无启封的痕迹,这才道:“我是尹姝,不过要让大人失望了,我只不过是尹家的婢子。”
卫骧面上波澜未动,“你为何一直急于回应天府?”
“不瞒大人,有二事。”尹昭清一字一句回应,并未在卫骧的追问下而惊慌,“一是我要找寻府上两位姑娘下落,二是要取回阿爹与阿娘的灵牌,那时走得急,未来得及捎带上。”
卫骧沉声:“那人找着了吗?”
尹昭清失笑,“卫大人这话说到哪儿去了?二位姑娘如今不正都在府上?这还要多谢大人救下我家三姑娘,又如此关照。”
话音一落,院中陷入沉寂,她等着卫骧开口,等着他再质问她。
“尹姝,你受苦了。”
尹昭清擡眼,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他说什么?
卫骧起身在她跟前蹲下,抚了抚她清瘦的小脸,“这些事为何不早与我说?”
尹昭清还是未缓过劲来,他这是信她了?
卫骧似乎看出了她心中所思,“我说了,只要是你说的,我都信。”
“大人不介怀我的身份?”
卫骧给她正了正衣袖,“若是介怀,我还会一路带上你这仵作?”
她唇角一动,“那我欺瞒了大人,大人也不气?”
“你有你的考量,瞒着我必然有你的道理,我不过问。”
卫骧今日如此好说话也是她未料到的,可她仍觉着他心里似乎藏着事。
“外头风大,回屋里坐着。我还有事,要回府衙一趟。”卫骧见她鼻尖冰凉,眉头不可见地一沉,“若想吃什么,就与文鸳说。”
尹昭清颔首。
卫骧走得急,连吃一盏茶的工夫也余不下,她也没再留他。
尹姝拿起信看了又看,欲将封蜡打开。
“姑娘,这有一枚铜钥,应当是大人落下的。”文鸳从地上拾起多留点了几眼,“我这就给大人送去。”
“我去吧。”尹姝起身,将信收入怀中,“才这会儿工夫,他走不远。”
“奴婢随姑娘去。”
“好。”
卫骧走得急,等她追到府外早就没了影。
“姑娘,我们回去吧,届时奴婢再让人送去就是。”
“也好。”尹昭清看了看掌心的铜钥,心中翻杂了几缕道不明的情绪。他今日也魂不守舍的,这东西都能落。
“姐姐,可要买花?”
尹昭清寻声望去,是一只有八.九年岁的卖花童,他骨瘦如柴,孤身立于府外,见到尹昭清又唤了声:“姐姐买花吗?”
“怎么又是他?”文鸳见到来人,一下垮了脸,“这小子每日都来,来了有个四五回了。
“四五回?”尹昭清疑惑。
“是啊。”文鸳上前将人驱走,“他一见着姑娘就卖花,姜姑娘不堪其扰,都赶好几回了,没想到还不罢休。”
“姐姐,你没买过花,买朵花吧。这些花儿是今早采的,放在姑娘屋里头可养眼了”
文鸳正要开口,身后的尹昭清道:“来一朵吧。”
卖花童生怕晚了一步,匆匆跑过来往尹姝手中塞了一朵。
文鸳往他手中塞了个桐子,不厌其烦地将人往巷口送去,“日后别再来了。”
尹昭清手中撚着花枝,见其含苞待放的娇艳模样,方才心中的阴郁一扫而光。
可她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竟鬼使神差地剥开花苞。
她一顿,花中似乎藏着什么。
竟然是一张字条。
尹昭清再擡头时,那个卖花童早就没了影。
她缓缓打开。
是两行字:
安好,勿念。广轩客栈。
落款只有一个字:陈。
尹昭清握着字条的手愈来愈颤,这个字迹她眼熟,只一眼她就认出了是谁的。
陈,那便只有他了!陈生儒,陈老先生,是父亲身边的仵作,他还活着!他竟然还活着。
卖花童来了四日,是他在等她。
尹昭清顾不得什么,收起字条就往外去,这处府邸僻静,只有唯一一条道通往大道。
欣喜要溢满胸膛,尹昭清欲走愈快,生怕晚了一步就再也见不到他。
可就在她能看见巷口的微亮时,她堪堪停住了步子。
不对,那卖花童从未见过她,又怎么会知晓要把字条交给她。
前两日卫骧恨不得将所有差役都塞到她院子中,可今日却空无一人,细想连府外也无守卫。是她疏忽,彼时文鸳也不在,她怎胆敢孤身一人往外去。
尹昭清脊背一凉,连连后退了几步,转过身又折回府院。
“你怎么在这儿?”
身后响起一道再熟悉不过的声音,熟悉到她觉得不该出现在此。尹昭清缓缓转身,“大人?”
卫骧立于巷口,面有愠色,“你怎么出府了?我方才是如何与你说的?”
尹昭清也不知自己是提起了心又还是松了口气,她将字条攥入掌心,另一手将铜钥递了过去,“大人方才落在院子中了。”
卫骧没有接,他的目光只落在她另一只手上,“手中藏着什么?”
尹昭清将手中的花递上前,“方才在府外买的。”
卫骧仍旧未动。
“大人今日这是怎么了?”他今日很不对劲,而直觉告知她不可再留于此地,“大人别恼,我回去就是。”
“方才你要去哪儿?”卫骧并未让她就此离去?
尹昭清念着花枝的手一紧,“去寻大人。”
“当真是去寻我吗?”卫骧走近了一步,原本就逼仄的巷子威压更甚。
“是。”
尹昭清往后退一步,而他又逼近,下一句话让她僵在原地不得动弹,
“你究竟是去寻我,还是去广轩客栈寻陈生儒?”
“嗯?尹昭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