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姝低着头，借着月色识山路。
“磨磨蹭蹭的，走快些！”冯六行拖着一个尹姝根本走不快，不免烦闷。他往山下一瞥，能依稀看见如辰星般的烛火，“哥，你瞧城门，篝火未灭比往日还要多出几盏。”
“不可再耽搁了，赶紧趁天黑绕出去。”
此时三人齐望山下，见无人再顾及她这一处，说时迟那时快，尹姝攥紧麻绳忍着剧痛用尽全力一扯，冯六行只觉着绳子这头一紧，待回头一看，就见黑影一动，身后的尹姝竟滚落下了山坡，他失声高喊：“哥！哥！人，人掉下去了！”
冯五德与徐吴品忙折回来，冯五德见原地无人，怒上心头，“怎么回事！人都看不好！不是绑着绳的吗？怎么会看不住！”
“我，我也不知道她怎么就摔下去了！”冯六行蒙了，人明明方才还在的，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绳断了人没了。
冯五德拾起地上散乱着麻绳，借着火折子往断面一看，一指粗的麻绳竟有半截齐整的刀口，他将断绳狠狠一丢，目眦欲裂，“他娘的，竟敢骗老子！不是摔下去，是人跑了！是他娘的人跑了！”
他狠狠一脚踹在冯六行身上，“还不给我去追回来！人必定是往城中跑了，给我抄近道在下山之路上堵住她！”
“这就去，这就去！”冯六行来不及多想，跌跌撞撞往山下跑去，另二人紧随。
尹姝顺着山坡滚落而下，天旋地转，碎石、枯木、荆棘割在身上宛如凌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撞上一木桩，她吃痛地捂住腰，缓了好半晌才艰难站起身。
身上多了数十道细长的口子，伤口不深可隐隐有血珠冒出来。
她擡头望月，此时还未到子时，可指月为西，而巧儿正在西面，她跌跌撞撞向着身后的路跑去。她想过，若是沿着山坡滚落，她兴许能先一步下山逃离，可是巧儿不能再等了，活人被封于棺中根本活不过三刻便会窒息而亡，她若不去救她，她定会死的。
她答应过巧儿会去救她的。
麻婆说那猎户在山头西面，只要她一直向西去，就定能找到的。山中虽有不少岔路，可他们擡着棺走，必然会避开陡峭逼仄的山路，未避免被人察觉，定会往密林中走。
尹姝顺此寻着路，终是在一处岔口寻到了几枚足印，是男子的，比寻常的还要再深半寸之余，这正是他们擡棺负重的缘故，尹姝顺着足印往前走了半里地，这才窥见烛光。
眼前是一座茅屋，屋中还有人影攒动，她躲在树后看了片刻却怎么也没瞧见棺，若是棺不在屋中，那就只剩……忽而想到了什么，她心头骤然一沉。她没有再停留，只身绕过屋院往后去，地上的足印未断，延伸入林中。
往林中而去不足百丈之处有一土坑赫然入眼，坑中摆着两具棺木。
“巧儿，巧儿！”尹姝翻身下坑，拼命拍打着木棺，“巧儿！”
可是并无人回应。尹姝双手微微发颤，血淋淋的手复上棺盖，可是根本推不动，缝隙之处果然被封了蜡，她不知巧儿可还记得她说过的话，“巧儿！巧儿！”
她绕身至棺另一侧，正想着要以什么法子将封蜡打开，竟见棺木近首处的狭缝被硬生生割开了半小指宽的豁口，而豁口中竟露出了那柄她再眼熟不过的小刃。
这是巧儿拿刀凿开的，巧儿在等她，她在等她来救她……
尹姝喜极而泣，发颤的手掏出小刃，“巧儿，你再等等，我这就救你出来。”她将刀尖重新插入缝中，屏着气使力狠狠割下，她指骨隐隐发白，手背的伤口又崩裂开，血珠颗颗涌出。她学着卫骧那日开棺的模样，可是有多艰难只有自己知晓。
眼角有泪她也不敢擡手去抹。
卫骧，若是你在，该有多好……
刀尖微动，破开了一道口，尹姝趁此一鼓作气吃劲儿割开，此时她早已满手是血，十指疼得麻木，她将半个身抵在棺盖上，使t劲气力推动，棺盖缓缓挪动。
“巧儿！巧儿！”再一次推开棺盖，她生怕再是满目狰狞与血迹，“巧儿。”
她俯身看去，好在这一回并未重蹈覆辙，棺中人并无大伤，巧儿静静躺着，只是面上已无血色，尹姝颤着手去探她气息，气息游离，若有若无。
还好，她还活着……她如今只可庆幸自己并未再晚来片刻。
尹姝翻身进棺，给巧儿渡了气，待她气息渐稳这才将人背起，“巧儿，你再撑一会儿，我们……要就回去了……”
来时的路她走了许久，可如今更像是走不完一般，怎么也到不了尽头。
巧儿耷拉着手，一动不动躺在她背上，尹姝只能凭借着她胸膛似有似无的憩动知晓她还活着。她耗费了不少气力，每走一步犹如踩在刀尖之上，方才不觉着，如今足踝之处才有剧痛传来，疼得她天旋地转，根本睁不开眼。
她好累，好想就这样睡过去……
她停下步子缓了几口气，死死咬着唇让自己清醒过来，不停说着话，是说于昏迷的巧儿听，更是说给快要撑不住的自己：
“巧儿，等我们入了城，你就能见到你阿爹阿娘了……”
“真好啊，巧儿——你还有阿爹，我没有阿爹了……若是我阿爹见到我如此模样……他定然心疼坏了，必是躲在没人瞧见的地方哭呢……”
“阿爹阿娘，我受了好多苦……”
“我只有阿姐了，阿姐也定然哭红了眼……我还不能死——我要回去，巧儿，我们都还要回去……”
“……”
“阿姐必然会将我弄丢一事怪罪于蔡大人身上……这不是他的错，与他无关……巧儿，你知道吗？我阿姐受了很多苦，我只想她好好的，与蔡大人也好好的……他二人万万不可因我而生了嫌隙——”
“还有卫大人……他并未弃我于不顾，城中在寻我们的人必然是他，他就在城中，就在山脚……我们再撑一撑，等见到他，便可安心了……他会护着我们回去的，他还要……带我回应天府呢……”
“你说若是见到我，他是不是又要责备我了……责备我乱跑，责备我都未等他回来，可是这也并非我所想……我也不想的。”
“……”
“他平日里不茍言笑，说起话来还阴阳怪气的……可我还是觉着他是这世上除了阿爹和叔父外最好的男子……我也不知是何时起，见了他会满心欢喜，想日日见到他……”
尹姝腿一软，整个人没站稳，扑倒在地，膝间磕到石子，钻心的疼痛蔓延至全身，身后又有个人压着她，她根本动弹不得。
“巧儿——你快与我说说话，我觉着自己……快要驮不动你，就要睡过去了……”
半昏半醒间，她似乎隐隐听到有人在唤她。
“尹姝，尹姝……”
尹姝强撑着睁开眼，只觉得背上的人动了动，“巧儿……”
巧儿虚弱地睁开眼，见周身一片漆黑，喜极而泣，“尹姝，我……我们逃出来了？”她明明那时还在棺中，她以为自己会死在棺中的，待看清地上的人儿她才确信眼前这一切为真，劫后余生的余悸让她溃不成军，“你真的来救我了——”
尹姝失笑，“我说过，会来救你的。”
“你是怎么逃出来的？”巧儿起身将她扶起，半靠于自己肩背。
尹姝艰难扯出一抹难看的笑，说得甚是从容飘然，“就是趁着他们不备跑出来的。”
“那他们是不是追过来了？你还认得路吗？我们先下山。”巧儿摸到尹姝手背，掌心皆是温热的湿润之意，那是什么不言而喻，她惊恐地发颤，“你受伤了。”
“不能，不能下山。”尹姝指着来时之路的相反之处，“往那走。”
“为何？城中会有人救我们的。”
“他们如今必然已经察觉我出逃，料定我会往山下去，那必然会在离城门最近的下山必经之路蹲守……我们此时下山无异于自投罗网。”
“那，那我们该怎么办？”巧儿如今对尹姝深信不疑，只要她说她便照做。
“下山之路必然不止一条……我们绕至山阴再往山下走，山谷难走他们不会想到往这处追来，山谷有溪流，我们沿着溪流走必能下山……”
“好，好！”巧儿搀着尹姝一步步往北去。
才走了半里地，巧儿便察觉出尹姝的不对劲来，尹姝越走越慢，就连将大半气力附着于自己身上也难以走动一步，她放下尹姝查验起她伤口，只见尹姝足踝处裂了一道三寸长的口子，应当伤至骨中，整条腿肿胀不堪，而血肉翻出，血正汩汩往外流，触目惊心，“你……你的腿！”
“没事的。”尹姝怕她又哭，只装作满不在意地笑笑，“这伤不致死。”
“呸呸呸！”巧儿蹲下身，一把将她背在背上，“我驮你下山。”可才背上，就因脚下石滑而栽倒在地，她站起身再一次将尹姝背起。
尹姝拉住她衣袖，“放我下来，这里山路陡峭，也并未开道，驮着我，我们谁都走不了。”就算巧儿独行亦是艰难，更何况还带上她，可别拼了半条命将她救出又成了人家累赘将其拖累在此。
“我们慢慢走，必定下山的。”巧儿仍旧不放下她。
“我走不动了。”若是硬撑着下山，她这条命恐怕要没了，就算侥幸活着，这条腿也是废了，“你先下山，我在这儿等你带人来救我。”
“不行！”巧儿斩钉截铁，“那些人也还在山中呢，我岂能将你一人留在这儿。”
“巧儿。”尹姝疼得倒吸一口气，“若是带着我，我们谁都走不出去，天就要亮了，届时根本不好藏身，我可是拼了命将你救出来的。”
“可是——”
尹姝勾了勾唇，示意她心安，“巧儿，方才算我救你一回，这回换你来救我，可好？”
还要说出的话又被抑于喉中，巧儿迟疑了片刻，“好，我先下山找人来救你，你就在溪流旁等我别乱走动。”
“好。”尹姝颔首。
生怕晚一步她就会没命似的，巧儿只嘱咐了她两句，便匆匆往山下赶，“你定要等着我！”
尹姝看不清她身影，眼前只剩一片黢黑。她躺了下来，大喘着气，疼痛化作若有若无的低吟从口中溢出。
她望着天，那轮明月正在她顶端，高高悬挂，却还未圆满。
再过两日便是十五了……她也不知自己还能不能见到那一轮满月。
也不知自己等了多久，巧儿还未回来，耳边只有汩汩溪流而下声，她有些撑不住，缓缓闭上眼。
她似乎做了一个梦，梦见卫骧踏着山路走到她面前，说要带她回家，可她知道那皆是虚妄，她逼迫自己醒来。
她不能睡，若睡下或许再也醒不过来了……
忽而，耳畔传来窸窣声响，昏昏欲睡的尹姝陡然警觉，她趴着身寻声而望，只见远处隐隐有火光亮起，火光摇曳中闪过一道黑影，且动静似乎正向着她这处而来。
他们追上来了！
她暗道不好，忍着痛挣扎起身，背离溪流往林子深处一步步走去。
身后之人似乎察觉到了她这一处的动静，快了步子往她这儿赶来。
尹姝拾起一块石头握在手中，拖着伤腿一瘸一拐往别处逃去。她不想再回去了，若是再落入冯氏兄弟手中，她必定难逃一死。
身后的步子愈来愈近，她只期盼着再快一些。
她不想死，她不想死！
“尹姝！”
身后兀然一声，她猛然一顿。
她不可置信地转身望去，身后站着的不是冯氏兄弟亦不是徐吴品，眼前的身影熟悉地叫她鼻尖一酸。
不会的，不会的，定是她看错了，怎么会是他……
她转身又快步往林中去。
“尹姝！”
她顿住，那道熟悉的声音牵动着缓缓转过身，他好像并未看错……
“啪嗒。”
手一松，石头落地。
尹姝痴痴望着眼前的身影，眸中蕴起一层雾，她看不清，可似乎又看得清清楚楚。
这是辗转于她梦中醒来又会消逝的身影。
她常常不敢醒来，只因她都快要想不清他的模样了，她只能在梦中一见，而眼前人与她的梦一模一样……
不对，不是梦。
都说将死之时会见到所念所想之人，她是不是快死了……
这一刻，她似乎有些不甘心就这样死去了。
尹姝跌跌撞撞向着t他走去，脚下撕裂般的疼痛也无察觉，越来越近，那双入梦的眉眼如今就在她眼前。
她在他跟前站定，并未再靠近，这一刻，她多想抛开礼数杂念贴近他，或许就连擡手触摸上他的眉眼也都是好的，可她不能如此，她只能克制着自己。
这些时日的担惊受怕与委屈在此时只汇成发颤的两个字：“大人？是你吗？”
卫骧双目猩红，眸中的冷静自持一触即溃，他上前一把将她拥入怀中，“是我，是我——”
“大人——”他身上是暖的，她似乎没有那么冷了，尹姝将自己埋在他胸膛之中，贪恋着片刻的放肆。
“尹姝……尹姝……”他一遍遍不知疲倦地唤着她，犹如希世之珍失而复得。
“大人，我在。”
他缓缓收紧手，似要将她揉进骨血之中，下颌抵住她额间，触及一片冰凉，“尹姝，对不住，我来晚了。”
她分明没有哭，可为何脸上也有湿润的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