速度快极了,镜头在他的面孔上短暂地停留一瞬。越是短暂,越是让人觉得好看。雪肤黑发的冲击性极为强大,像是受风眷顾的妖怪,眉眼都有着一种流淌的温柔和冷淡。
“好的又是十环!”解说道,“压力来到卜绘选手这边,不知道如此强劲的对手是否会让他感到紧张。”
楚熄看着卜绘拉开弓弦,又想起他的那个赌约。
赌博这个东西只有一次和无数次。
他说过,赌桌上的热情像是一种传染病,随着咳嗽烟雾漫入每个人的口鼻,浸入胸腔,蔓延到肺部、心脏,血管和每一寸神经。
那种成瘾性错误又疯狂,明知道自己在不断坠入深渊,又控制不住热血沸腾地仰起头,狂热激昂地、又自以为冷静地,期待一个不可能发生的奇迹。
卜绘就像是处在这样的状态。
那时候,在湿淋淋又空荡的游泳馆,楚熄看到卜绘靠在江声后面的墙壁。
一张英俊的脸被阴影切割,表情沉陷入一种烦闷的死寂。
“你输了的话,要不要试一下……”
楚熄想起卜绘那时候的表情。
复杂得像是五彩斑斓的黑。感觉什么情绪都杂糅进去一点,但好像话出口的一瞬间就已经开始反悔。
在他话音停滞的一瞬间,江声沉默了下,反问:“试一下什么?”
卜绘铅灰色的眼眸擡起。
深邃的眼窝里嵌着浓重的影子。下睫毛很长,眼睛下垂。下三白让他的表情总是不自觉地带着厌烦和懒惰。
然而在那时候,他像是不会说话,也不会呼吸了似的。
“我说。”
声音干涩地叫人讨厌。
“在你和楚熄分手之后、”
江声立刻紧张地打断他,“喂!”
楚熄当时就在屏幕里面旁听,想着真是不要脸的丑东西,堂而皇之明目张胆地说出这种话。
卜绘靠近了一点。距离微妙地拉近,他居高临下,看着坐在椅子上的江声。
身上披着白色的毛巾,水珠顺着头发流淌下脖颈、喉结、锁骨,往下滑,没入毛巾里。
卜绘看得碍眼,用力地拧着眉毛,嗓音生涩。
“要不要试一下。和我……”
楚熄已经在一开始摆明了自己的态度,他秉承的恋爱法则一向是江声开心就好。他说就算有别的人介入他们中间,只要江声同意,和江声,那他就不介意,也没关系。
复杂的心情始终环绕着他。
他出于对江声的爱和恐惧分手的无力把自己摆放在更低一级,接受别人不可能接受的一切。
又出于本性的占有欲感到愤怒和煎熬,盯着卜绘的脸恨不得将它撕烂。
听话的本能让他缄默,楚熄忍耐着蓬勃的怒火怨气,等待江声的抉择。
卜绘薄唇翕张,眉头拧紧。
他的话说得无比艰难,每一个字眼吐出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
道德观无比正常的人正在因为自己背弃自己的朋友、亲人,感受到一种背叛、背德、被理智背弃的神魂在荆棘上踱步的撕裂。
又因为实在在罪恶中受煎熬太久,真的要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感到一种痛苦的快感。
“在一起。”
在你和楚熄分手之后、要不要试一下,和我在一起。
——这就是他这次的射箭他超常发挥,无比拼命的原因。
尽管江声当时只是看着他,回绝他的提议。
“江声!”
解说的声音洪亮地传遍全场。
楚熄猛地惊醒,视线凝固在相机上。江声刚放下箭,楚熄被迷得神智昏聩,飞快按动快门。
“江声领先两分!”
播报声不知为何十分响亮。
来自映光集团的记者兴奋地和场外观众报道:“非常精彩的一箭!结合之前我们得到的评价来看,江声这一次是彻彻底底的超常发挥!力度、准星,无可挑剔的复刻!”
楚熄看向远处的标靶。
看不清。
他拧着眉毛用镜头拉近的同时,大屏幕上也转播着机械臂镜头录下来的一幕。
楚熄忍不住睁大眼睛。
江声的前一箭就已经正中红心正中央。
最后一箭,落在和上一箭同样的位置。
——他的意思是,江声的最后一箭,顺着前一箭的箭尾将其硬生生地劈裂出缝隙,扎进前一支箭里。
欢呼和掌声顿时从四面八方涌动起来。
记者看到体育馆墙壁上来自映光集团的赞助广告。投影上闪烁着映光的logo和楚家的家徽。
“老板一定会为江声感到无比骄傲。”
——她忍不住这样想。
毕竟江明潮是那种把江声的照片放在办公桌前,连屏保和头像都是自己弟弟的类型。
本场赛事结束,体育馆内骤然陷入黑暗,在惊疑声中猛地亮起起伏涌动的光波。
毕竟是综艺性的体育竞技节目,在这方面还是有着区别于正规赛事的一面。
彩带从空中喷薄。
粉的白的花瓣散落。
高空悬浮的摄像头被程序编码率领着规律运转,拼凑出江声的名字。
激昂的音乐声响起,江声回过神,和卜绘对视。
卜绘不知道江声和他对视的这两三秒,想到的是两个人之间的胜负,还是他说出来又被否决的赌局,又或者,是从他的身上看到片刻微弱的林回的影子。
江声很快就把视线挪了回去,卜绘望着他,心神陷入巨大的无力空寂。
只差两分而已。
两分。
强烈的不甘像是不断蔓延的病毒。
他空虚的心脏随即被整个赛场无数人的欢呼声填满,全场爆发的尖叫像是上膛后的子弹,用力打进卜绘胸腔的心脏。
他原本怎么想的来着。
卜绘低头看着弓。沉甸甸的弓箭像是泥潭里伸出来的手,拽着他不断往下坠。
他原本觉得自己的那个请求本来就毫无章法,太过可笑。
纯粹是听到江声无比自然、脱口而出说的那句“你来了,就不需要他们了”的时候,猛地诞生的反叛心理。
江声不能需要他吗?
江声怎么才能需要他。
他当时那样想。
他还想过,如果江声能赢的话太好了。
他意气用事太莽撞,和江声如果要真的在一起,卜绘无法想象如何面对林回的眼睛,他会无法呼吸。
可是现在江声真的赢了,卜绘发现自己的想象都是基于一种自我的欺骗。
海市蜃楼被抹去,露出无垠广阔的沙漠。站在看不到边际的远方,感受刮过面门的热辣狂风,吞咽卷入喉咙里炙热的沙子,才让他真的、觉得无法呼吸。
林回。
他的弟弟。
那样善解人意,就算他真的……也……
男人摆着一张冷淡颓丧的脸,懒懒垂着眼皮,大拇指摩挲着弓箭的边缘,大脑中有一根弦震慑于他内心释放的野兽。
场馆内那些呼喊从杂乱无章变得无比规律,男的女的,来自各个行业不同地区,在此刻呼唤着同一个名字。
“江声!江声!江声!”
江声。
卜绘含着这个简单的名字,擡起头看向身边的人,歪了下脑袋,银白的头发散落,只能看到他似笑非笑地扯了下嘴角。
江声还沉浸在自己帅气的一箭里无法自拔,他自得得要命,恨不得现在抓着人的衣摆让对方夸耀自己。
他晕乎乎地被推着走站上领奖台,低下头戴上沉甸甸的金牌。
他的对手称赞他,看台四面八方的人环绕着他,欢呼声也环绕着他。
礼花炮的彩带、花瓣、条幅和荧光棒,这一切的香味、光彩都被江声感知到。
江声四面环顾,头发晃动,眼冒金星。像是在这里旋转,无比清晰地正视自己得到的喜爱。
作为一个从不怯场的人,江声在此刻勾着嘴角微笑起来。一张漂亮又俊美的脸上有着明朗的光亮。
“江声。”
他也在叫自己的名字。
这道轻飘飘的声音如同一尾灵巧欢快的小鱼,钻入人海和欢呼中消失不见。
强劲的风恰好在这时候从洞开的看台大门奔涌而出,江声的头发像是浸入水流般柔软地漂浮起来。
没有光,但光落在江声的身上,没有风,但风也作为江声的陪衬。一切美丽的、自然的外物,奔离自己亘古的职守,来到江声的身边。
这个世界如果是依靠爱意作为核心动力运转,那么此刻江声就是世界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