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6章 希望就希望之(2 / 2)

来到客厅,江声才发现这里放着沈暮洵本来该在卧室的电脑。一旁杂乱无章的纸张散落,应该是沈暮洵怕影响他睡觉,搬出来办公。

他打了个哈欠,进洗手间洗漱之后拉开椅子坐下,拿起勺子的时候,沈暮洵点开电脑中的音轨播放出来,然后询问江声,“有什么想法吗?”

沈暮洵已经是成熟的音乐人,江声不觉得自己这样的业余爱好者能提出什么建议。

但他还是认真想了想,随手挖了一只虾仁,盯着虾仁说,“我觉得少了渴望。”

“渴望?”

“我之前去过一次举世闻名的热带雨林,我以为我会看到阳光透过茂密的树叶落在我的身上,我张开怀抱拥抱大自然,听到世间万物与我共存的声音——”

江声把虾仁送进嘴里。

很新鲜,他眯起眼睛,有些享受。

“但没有,踏入森林的一瞬间我就感觉不安。那里的冷是一种残酷的渴望。生机勃勃的森林渴望尸体,他在觊觎每一个旅者,无数眼睛暗中盯着我,渴望血液与□□作为养料。”*

“和吸血鬼是不是很像?”江声继续寻找虾仁,“你的渴望太热烈,太像人。”

沈暮洵的渴望是爱欲的渴望,他无法控制的情感熔铸在音符里如同海浪一样汹涌,带着痛苦,带着怜惜,带着幻想。江声觉得他是把自己置身人类的角度思考,而不是站在吸血鬼的一方,没有对食材的,冰冷的渴望。

人在吃虾仁的时候,可不会觉得虾仁很惨。

沈暮洵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只是偶尔在江声说话的时候把自己盘子里的虾仁也挖给他。

江声于是从森林说到乐器,跟着他的音轨哼出两声调子,说他这一段写得特别好。

他的思绪总是鬼马又跳脱,像是不断跳动的火星点起如柱的大火。总是想到哪里就是哪里,随心所欲,偏偏就是这样,才能让人觉得他灵感的灯盏被点亮起是何等随意。

沈暮洵曾经希望江声和他站在一起,与他做同路人,最好的竞争者。

江声的确拥有这样令无数人羡慕的才华,轻易引导狂热、壮丽而冷酷的情感自然融入曲调中。寻常人似乎很难理解天才的概念,天才的傲慢也很难承认世界上还有更天才的天才。真正的才华是上天给予他挥霍才华的资本,这世界上一定有个位置为他虚位以待。

只要和江声站在一起,他的思潮无可避免会被倾倒征服,几乎无可自拔地坠陷入他的海流。

沈暮洵困于爱慕,困于风险,困于他恐惧而迷恋的一切,困于江声。

他从来不是吸血鬼,他做不到冰冷的摄取。

他只能做被掠夺的人类,作为食物被吞咽,已经成为满足。

*

江声给严落白发了消息。

在等待他来接的过程很无聊。江声打了会儿游戏,又去翻沈暮洵书架上的书,摊开好几本又说自己晕字不想看,被沈暮洵嘲笑再这样下去他会变文盲。

江声置之不理,四处探索,在书柜的最顶层找到一盒覆灰的拼图碎片。

应该就是那面很大的拼图的缺失部分,江声顿时来了点兴趣,把碎片盒子抱到拼图面前,拿出一小片比对着。

拼图的原貌在他手中飞快还原。只差最后一片塞进去就能得到一副完整的艺术品。忙着创作的沈暮洵却忽然走过来,抓住了他的手腕。

江声手里的拼图举到一半被迫停止。

他转过头,眼睛眨了眨,眉毛扬了扬,表情带着疑惑,“怎么了?”

沈暮洵的目光看向这幅巨大的画作。

这个拼图在他这里放了好几年,沈暮洵偶尔回国的时候,打开门的第一眼就会看到它。每次都是这样,看得久了,沈暮洵的心中会升起一种带着嘲讽的刻薄,好像有它在同他一起进行无望的等待。

他们空缺的部分在等待着被人填满。一直等,一直等,现在它终于等到了那个原来的主人,是最合适弥补这个遗憾的人。

可沈暮洵心脏在在不断下坠。

拼图有机会变得圆满,可是他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了。胸腔沉重跳动的心跳,只差一个漏洞就可以填满,他却对于这个漏洞感受到空前的恐慌。

明明知道有些东西注定无法拥有,但如果真的直面那种失去的可能,还是会疯狂会崩毁会觉得无法接受。

只要不去面对,是否就还有可能?

沈暮洵注视着那空缺出来的一块,眼角泪痣被光映照得很有些嘲意。

他平复下心口的情绪,然后回过身揽住江声,温热的手指把江声手里的拼图摘出来随手放到柜子上。

“看习惯了,就这样吧。”

让遗憾留下去。

*

江声离开的时候,脖颈上的痕迹根本遮不掉,于是他向沈暮洵借了围巾。

门打开着,风灌入这个房子,江声卡其色的围巾飞扬着。

“安妮小姐,我走了。”江声有些感慨地拍了拍墙角吉他,“在沈暮洵这里你过得不错吧?在我那里只能落灰,要在更有价值的地方留下。”

“拼图,再见。”江声转头,目光认真地打量这幅画,“虽然一直都没看出你是个什么东西。”

想了想,他补充,“这句话绝对没有侮辱意味。”

“是夜景。”沈暮洵轻声说,“我们在一起那天的城市灯火,还有月亮。”

相似的景色天天都有,但是和当天一样的,却只能永远留在记忆里,他连拼图都不敢拼完。

江声看向昨晚送来却一直遭受冷落的花,揪掉一片枯萎的花瓣,“再见。”又转头拍拍扶手上趴着的小浣熊,忙碌地说,“你也再见。”

沈暮洵看着他,觉得好笑。

上一次江声没有能好好道别,所以这一次算是补偿吗。根本没有人会一本正经地对一些物件告别吧?

可又实在笑不起来,因为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该归类于江声心中的物件之一,稍微贵重一些,所以会被他安置在最后一个位置好好地道别。

楼道风吹起他的头发,青年的眼眸陷入有所预见的沉寂。

江声一个一个说完,最后看向沈暮洵,沈暮洵的手痉挛一下,心脏骤然被无形的手握紧,他在等待那种残忍的宣判。

真是奇怪。

江声身上的味道是沈暮洵的沐浴露,身上不为人知的地方存在沈暮洵留下来的痕迹,他戴着沈暮洵的围巾,他看起来和沈暮洵理应紧密关联,可沈暮洵仍然觉得,他什么都没能留下。

江声觉得有些冷,手插在大衣口袋。风中他的围巾飘动着,黑发飞扬起来,一张好看的脸满月初雪般清透,点漆般的眉眼看向他。

不再有如同靡丽花瓣般的破碎,也没有让人恍惚的茫然水雾,不会故意使坏,也不会在情迷的时候抱着他的脖子说他还是喜欢以前的沈暮洵。

就和沈暮洵想的一样。

江声要从那样的状态里面脱离出来,根本不需要费多余的心思,一切对他而言都是不值一提的插曲。

这样的江声是遥远的,他就站在眼前,却让人觉得抓不住。沈暮洵有时候甚至觉得他不应该被具象化地表达,或许作为一种存在却无法被触摸的,精神符号的象征意义出现才更吻合他的性格。

沈暮洵在他认真的目光中蜷紧手指,感觉到强烈的落空感把他拉拽下漆黑的深渊里去。

江声没有对他说再见,在沈暮洵的目光中摸了摸外衣口袋,然后拿出一朵已经蔫掉的小野花。

“这个天气开花不容易,看到了,所以分享给你。”江声拿两根指头提着花茎甩了甩,脆弱的一片花瓣顺着风滑落,“嗯……但昨晚完全忘记了,现在这个好像也拿不出手了。”

沈暮洵:“……给我的?”

江声说:“你难道不要?”

沈暮洵的目光看向那枯萎的花。他对花向来没有什么研究,无法分辨这朵花的品种,但又会去想江声送他这个,到底是无意采来,还是有所隐喻。

他伸出手要接,嘴角带着讥诮的笑,“什么不要的都给我。”

江声的手指碰到他的掌心,有些凉。

他有个很糟糕的穿衣毛病,就是上衣穿的很厚,但不爱穿秋裤。体温在他的任性下才会一直暖和不起来。

沈暮洵忍不住攥着他的手,“我去给你拿个暖——”

那只微凉的手拍打在他掌心一下。

沈暮洵的话音骤然顿住。

两下。

三下。

江声的手再挪开的时候,枯萎蔫掉的小野花,已经被一朵烈焰般的玫瑰替代。完好无损地躺在他的手心,每一片花瓣都完整新鲜,没有褶皱。

风把江声的头发吹得乱极了,衣角和围巾都在不规律地飞舞,视野中淡而未变的只有他的脸。

沈暮洵一时间不能想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也不妨碍他头脑陷入一片空白。他狭长的眸子愕然看向江声,喉结滚动,欲言又止,眼尾泪痣轻坠。

江声鸦羽般的发丝被风吹动,如流墨般散开。他的眼睛琉璃般清透,微微眯起的时候漂亮得让人觉得恍然。

“我对你说再见是没有意义的,是你要和我说再见。”他说,“你要去过你的生活,沈暮洵。”

江声撚起那朵被他精心挑选,藏在袖子里的玫瑰,塞进沈暮洵的领口。

艳丽的花瓣贴在他的脖颈,与他颈上的红色咬痕相得益彰。

他的口吻不是劝诫,不是警告,不是要求或者恳求。江声只是清醒无比地知道,什么是好的选择,也无法理解,为什么有人不去选这个更好的选择。

如果是他,他不会犹豫的。

“你说要我别管你,连你自己都不管你自己。”江声说,“可爱情从来不是让人堕落的毒药,也不是枷锁,为什么我会总让你这样痛苦。”

沈暮洵是江声交往过的难得的正常人。

江声可以看变态受折磨,看坏狗被驯化,但他不想看一个正常人失去理智,走他不该走的那条路。

江声从来都知道自己是个很自我的人。

所以他很自我地对沈暮洵发表自己的观点也不算错。

“我不算坏人,所以我希望你过得开心。”他笑了下,目光看向这个漆黑的房子,“另外,我觉得这里有阳光更好看,我喜欢太阳。”

沈暮洵在这一瞬间好像听到了来自远方的风声在胸腔回荡。江声对他的祝愿像是尖利的弯刀捅穿他的心脏,鲜血淋漓的痛苦让他恍惚,馥郁的玫瑰香令他无法呼吸。

江声一定不知道他在沈暮洵眼里是什么样子。

所以他永远不能理解沈暮洵对他的爱来自哪里,又为什么一步步堕落到痴迷的地步。

是带着光环的。

是无比耀眼的。

是象征突然、浪漫、自我的决定的。

是会望着他,但从未真实了解他的。

在江声的国度,他不会走下王座。他我行我素地表达对一花一草的爱护,温柔又冷酷。他要世界是他要的那个样子,要阳光,要热烈的玫瑰,要不伤人的爱拥抱他。

无人注意的角落里,被江声随手翻看摆放的书籍摊开,被风翻开。

等沈暮洵送完江声回来,手指按在书面准备将其合上的一瞬间,他就会发现流风给他的赠言。

“——凡是美,都没有家。像流星,落花,萤火,都没有家的。谁见过人蓄养凤凰呢?谁能束缚一缕月光呢?一颗流星自有它来去的方向,我有我的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