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我们完了“别说要完蛋了,本来就是你……
池兰倚一路走到工作场地,感觉脚底下在飘。几个模特看见他远远走过来的身影,都有点发憷。
随着截止日期将近,这几天的池兰倚变得越来越像个暴君。他上一秒还温和,下一秒就会毫无征兆地冷下脸、乃至发脾气,像是压力把他平时能藏住的偏执专制全部点燃了一样。即使明知道他正在把秀场变得越来越好,所有人也不想触他的霉头。
而且,他时而看着崭新的秀场布置满意地笑,又时而坐在一个角落里,表情空茫沮丧,或紧张焦虑,嘴里喃喃说着“不该是这样的”。
可今天,他的语调很轻快。他堪称热情地和每个人打了招呼。在几个模特出现失误时,他甚至一反常态,没有沉下脸,笑容堪称温和鼓励。
“今天发生什么好事了吗?”就连文森特都发现了,过来问他。
池兰倚笑了笑。他无意识地扯了扯胸前的锁链,金属材质明明冰凉,却还在他的肌肤上发烫。
“其实我过来,是想和你谈一件事。”文森特忽然道,“你知道,我一直在根据你这次秀场的主题进行装置设计……轻盈的、尖锐的、略有些飘忽不定的……”
“但有一件作品,和其他作品给我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和其他的作品比起来……它有些尖刻得过度了。如果说之前的作品,像是蝴蝶在飞离黑白,梦境在脱离现实,那么这件作品给我的感觉,像是尖刀一样,新潮,但过于凌厉,过于撕裂……”
“……你打算让它如何融入这场走秀里呢?”
池兰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复文森特的。在文森特离开后,他一步步走到安置那件礼服的位置,沉默地看着它。
他当然知道文森特说的是哪一件礼服。除了他新加入的这件废稿,还能有哪一件呢?
它被簇拥在其他的礼服之中,即使,它已经是风格与它们极度相似的一件了,却还是格格不入。
格格不入到,让文森特都特意指出的程度。
心跳不知不觉地加快了,等池兰倚反应过来时,他已经站在街边,手里提着从便利店里买来的几包烟,还有几瓶酒。他一路慢慢地走,就这么自顾自地离开了工作地点,又一次对自己应当专注的事情不负责任。
走到一片街角,他找了个长椅坐下,抖着手开始拆那包烟。第一下,他没夹稳,烟落在了地上。第二下,他总算能捂着打火机,开始哆哆嗦嗦地点烟。
他能找谁来寻求这个问题的答案呢。池兰倚想了很久,几乎是在转瞬之间,就否定了高嵘。高嵘不懂艺术。
就在此刻,他的身后却传来了另一个人的声音。
“池兰倚?”
“……!”
“我还以为我看错了,你竟然在这里。”方衡向他走过来,“你这几天不应该在白馆那边吗。巫樾说你忙得脚不沾地……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池兰倚这才想起,白馆距离方衡的工作室不远。不止方衡,这里风景优美,艺术气息浓厚,安潮云他们也在这一片。只有他的工作室是开在高嵘选定的地方。
他慌忙站起来,脚却碰倒了几个酒瓶,它们叮叮当当地响成一片。方衡低头看着满地的酒瓶,和旁边袋子里的烟,慢慢地皱起眉头。
“出问题了?”他说,“你在准备的大秀?”
同为设计师和多年的“双子星”,池兰倚不想让方衡看见自己犹豫不决的模样。他们之间亦敌亦友,尤其在他和高嵘相恋后,关系更差。
他本想低头收拾自己的东西,忽然间,却鬼使神差地开口了。
或许同为设计师,方衡可以理解他……池兰倚说:“如果你知道,你有一件作品,它和其他的作品比起来格格不入,不那么适合出现在同一场走秀里,你会……”
“删掉它。”方衡毫不犹豫地说。
池兰倚顿了一下,他道:“但你有一定想要展示它的理由……”
“什么理由?”方衡问他。
以方衡面对旁人时事不关己的性格,他会对池兰倚追问这么多句,已经是他关心池兰倚远胜于其他人的体现了。可池兰倚直视着他的眼睛,忽然意识到,真实的原因,他说不出口。
他没办法告诉方衡,他重生了,在重生前的33岁后,他的作品一直遭受质疑……遭受质疑到,让他毁了自己的生活,毁了自己的身体,乃至于毁灭了自己的灵魂……与另一个爱着他的灵魂。
而这件他一定想要展出的作品……是他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的“废稿”。
是他无论如何……小心翼翼,再踏出的那一步。
指尖忽然被风吹得很冷。池兰倚迫使自己转头,又问:“你为什么会决定,把它删掉呢。”
方衡慢慢拧起眉头。他看着池兰倚,像是想从他的脸上看出点什么他解不开的谜题,最终,他说:“既然它会破坏一场走秀的完整性,那它就应该被删掉。”
“……”
“池兰倚,对于我来说,组织秀场不仅是在为我自己——也是在为参与这场秀场的所有人,模特,工作人员,媒体,乃至于投资商负责。”方衡道,“我需要一种均衡的、完满的、标准的……”
“就像是日神式的艺术。”池兰倚喃喃。
方衡不自觉地笑了一下,就像他发现,池兰倚总能比其他人更快地领会到他想说的东西一样:“是的,我需要一个积极的、能自我肯定的、宁静和谐的梦。”
他向着池兰倚又走了一步,可池兰倚低头看向了地上的酒瓶。
酒液在酒瓶里莹莹摇晃。
“而你,我一直认为,你追求着一种酒神式的精神,感性、混乱、屈从本能、痛苦与狂欢。比起一个创业者,你更应该做一个纯粹的艺术家。但你和高嵘都鬼迷心窍了一样,非要让你做一个世俗上的成功创业者。”方衡慢慢道,“所以,你是在为你的秀场而痛苦吗?如果你想要获得更好的评价,你就应该把它删掉。如果你想要屈从于你的感性,你就该什么都不管,直接把你想要的东西展示出来……”
池兰倚低头了。那一刻,他的心口忽然被风吹得很凉。骤然间,他好像听见所有风声都在对他说一句话。
“既要又要”。
其实方衡说得不对,他是既想要把自己独特的作品展示出来,还非要让其他人都认可它们。
与此同时,他还不肯为了这份对“认可”的追求,去做大众喜欢的东西。
他不是一个无欲无求的纯粹艺术家,也不是一个像方衡一样能改变自己的、成熟的艺术家,更不是一个为了成功什么都能做的创业者。
“……所以我这么痛苦吗?”他听见自己轻声说。
“什么?”
“没什么,谢谢你,方衡。”池兰倚说,“我想起来我们大学时,一起合作的那个项目了……你那时说,你再也不想和我共事了。”
方衡愣了一下,他努力用平和的语气道:“不共事,也可以继续做朋友吧。”
手指在袖口里动了动。他想伸手,去牵住池兰倚的手。可池兰倚擡起头来,竟然对他温柔地笑了笑。
就像那一刻铅华洗净。
“其实你说的是对的啊,我真的是个很难搞的人。”
……
“池哥,你不是在白馆那边吗?怎么回来了?”
池兰倚没有理会任何人。他只匆匆地在工作室里行走,一路跑回他不允许任何人进入的房间,而后,他反锁上门,在地上坐下。
灯光触及的地方,皆是他的废稿。红色的、绿色的、蓝色的……一件一件,流光溢彩,如断臂的维纳斯。
他坐在这个房间里,咬住牙关,拨通了给文森特的电话。
“喂?”
“我想通了。”池兰倚用最快速的语气说,“既然它和其他的礼服风格不同,那就让它作为最后一个——压台出场。我需要你帮忙设置一个装置,让它最后,作为一个反转出现——”
“等、等一下!”文森特声音惊慌失措,“池,你是认真的吗?现在距离大秀只有不到十天了!”
“我没有——我当然没有开玩笑,我是认真的,我要它出场,还要它特别,我还要它成功。这是我能想到最好的办法了。”池兰倚快速地,认真地、却也神经质地说,“我不是方衡,能做出妥协,也不是安潮云,能拿着刀追着董事会跑,我更不是邵凛,只在乎对自我的表达,不在意外界说什么……我就要用我的方式,把它展示出来……否则,我就不再是我了……”
文森特在电话那头沉默片刻,池兰倚还在絮絮叨叨地说,他反复地说着自己的反转,反复地说着自己的概念,比起在说服文森特,更像是在说服他自己——这些东西文森特听不懂,方衡不认同,所有艺术家都无法发自内心地去认同另一名艺术家的自我,而至于真正的商人,更是只会觉得他的冲动行为是在发癫。
可文森特最终说:“好,我同意。”
“……”
“我同意,并不是因为我完全地认可这种方式,也不是因为我会料到时尚界的人会怎么说——在这方面,你才是内行,我只是个做舞台装置的。我同意是因为……我感觉到了你的热情,池兰倚,我感觉到了你的心。”文森特认真地说,“你那种强大的自我,让我受到了震颤,我开始期待,我们会做出什么样的东西……即使前途不明。”
“……”
“那我们就这样做吧!反正,你是负责人,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