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没想分手“池兰倚,我没打算分手。”……
他下意识地要闭上眼,可在眼中闪过的,却不是一张因愤怒而狰狞的脸。
而是一双……含着眼泪的眼。
……
高嵘从来没在池兰倚面前流过泪。从相识时开始,高嵘就说,流泪是一种会催生软弱的行为。他说起自己在紫金公学时的经历,骄傲的少年人也要做同龄人中的天之骄子。他可以在一次落败后回家练习到膝盖破皮流血,下次上赛场赢下奖杯时也要在所有人面前笑得云淡风轻。
只有这样,他才能告诉所有人:他有能力掌握一切局面。
可现在,没流过泪的眼红了。那双眼里刹那闪过的,竟然不是被欺骗的怒火,而是小心翼翼,和不可置信的喜悦。
“你承认了,你回来了。”他沙哑地说,“池兰倚,你真的回来了。”
强压在池兰倚身上的身体像是忽然间脱了力。池兰倚坐起来,愣愣地看着高嵘。
他只是说了幻觉里他说过的一句话。他只是不小心把它脱口而出了,仅此而已。池兰倚告诉自己。可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像是被剥光了衣服一样,露出了实则苍白的底色,和他一直觉得很嶙峋的肋骨线条。
还有那些……高嵘生前没有看见的,最后的生命时刻,给池兰倚的身体留下的痕迹。
这种忽然赤/裸裸地暴露在天光下的感觉让他恐慌。他想蜷缩起来,抱住自己,把这个他觉得很难看的自己藏起来。
“我走之后,你过得还好吗?”高嵘说,“你的胃病治好了吗?有没有定期看医生?高家的人有没有为难过你?你有做出你满意的新系列吗?”
高嵘以为,他会问那场离婚,那场官司,或者……问池兰倚的那句,“从来没有爱过他”。
可这些问题仿佛不受控制地,从他的嘴里溜了出来,完全压过了对其他事情的在意。
在意识到自己问了什么之后,高嵘的喉咙里像是有刀子在割。
他怎么会问这些呢?
“不……没有……”池兰倚听见自己含混不清地说,“别问我……”
“你想解释什么呢?你和我吵架,说要分手时说过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我把它们抄在了本子上,告诉自己,不该有人这样玷污我的骄傲。我要永远记住它们,记住有人把我视为一文不值。我记得的,池兰倚,我都记得的。”
这话该是兴师问罪的。池兰倚恍恍惚惚地想。可高嵘的语气非常平和,就像他耐心地和池兰倚讲道理时一样。
只除了,高嵘的声音在发颤。他小心翼翼,像是在守护一个幻梦。
池兰倚却觉得更加惊吓、恐慌了。心跳个不停,像是要惊恐发作了。他宁愿这时候继续和高嵘吵架,继续打高嵘,骂他绿帽癖。而不是高嵘说这些,每一句话都滚烫,能把他藏起来的皮肤都烫伤。
不要滚烫的太阳,要柔和迷惘的月亮。不要失败的曾经,不要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高嵘来抓他的手腕,动作并不凶狠,可在池兰倚眼里就像是厉鬼索命的手一样:“池兰倚,你是什么时候想起来的?是生那场病的时候吗?你是在什么情况下重生的?”
“什么想起来……?我听不懂。”池兰倚忽然用力地打开了他的手,“别碰我!”
这句“别碰我”和以往的每一句都不同,满怀强弩之末时的惊惧。
池兰倚把手脚都从高嵘身下拔了出来。他连滚带爬到车厢的角落里,唇角发抖,一副拒绝沟通的样子。
活像看见了死人复活。
高嵘看着他。高大男人眼里第一时间闪过的,是浓浓的心疼,还有些许的绝望。
而后,他才能渐渐抿住了唇。
“你还要骗我吗?你说,你去看了医生。可你什么药都没开,却还拿了一兜药瓶回来骗我。你做噩梦,你吃副作用很大的药,你折磨自己……上辈子你说,你想要做真实的自己。隐瞒自己的秘密、克制自己的脾气,这样的生活让你开心吗?”高嵘慢慢地说,“上辈子你说过,你不想一直做一样的东西,你总想尝试新的设计。但这五年,你一直在重复上辈子那五年的设计。你明明对此不开心,却还把它们拿出来限制你自己……”
池兰倚缩着不说话。他高高瘦瘦一个人,折起来也是那么大一个骷髅架子,显得又可怜、又可爱。
高嵘觉得他可爱,可他觉得自己会变得很悲哀。
“如果你没有重生,你又怎么会知道,华晏对于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呢?”高嵘哑声道,“你被气得那么厉害,是不是因为,你没想到,我居然真的把你吵架时的气话当真了。”
“……”
“你的其他话也是气话,对吗?他给你介绍了其他懂商业的人。他带你去他的海岛度假,彻夜派对,顺便找她——他的堂姐——学习一些对付我的办法。你说我们不合适,我最好以后也不要管你的公司……”
没有。他和华晏的“度假”一开始并不开心,他只是一直在想高嵘和公司。如果他和高嵘一定要关于公司的事情吵个不停的话……只要他也能学会管理公司,只要高嵘不用再参与公司事务,那么……
“够了。”池兰倚小声说,“别说了……”
不属于他的思绪漂起来得太多了。深深的水潭快把他淹死了。如果发生过,如果即使解释也会有裂纹,如果……
他眼中的前世,是一片烂账。两个不会爱的人互相伤害,没有一点点可承认的理由。
“我们之间还有别的误会吗?除了26岁时的,还有后来的,离婚之前的……你说的那些话,是真心的吗?你说,你从来没有……没有……”
“够了!”
绝对不能被触碰的、就连他自己也不敢回忆的禁忌,被触痛了。
“……”
“你说的那些东西,我一句都听不懂。这是我最后一次和你说这些。没有什么故意、什么避免、什么假装。你把我单独扔在大厅里,我不高兴,所以和华晏玩游戏。事情就这么简单。”池兰倚色厉内荏,“别问了!”
高嵘终于不说话了。
他们交叠着坐在车辆后座里,沉默地看着对方。
“你要哭了吗?”高嵘忽然说。
“没有。”池兰倚冷淡道,“出问题的人是你。这是我最后一次通牒。以后,不管你想耍什么手段,我都不会再说第二次了。如果你非要这么做的话……”
……我们年轻、健康,有的是时间耗。
他说不出来这句话。
车厢内,瘦弱的、苍白的人明明是他,可他看起来比任何人都要固执。
高嵘看着他,终于哑着嗓子冷笑了一声。
“事到如今,你还是不肯承认吗?你说我在逼迫你,可你何尝不是在逼迫我?逼迫我接受,和一个把自己的所有感受都藏起来的伴侣共度余生?”
“我们好不容易走到了这里,你却还要我和你继续兜兜转转地绕圈子吗?”
池兰倚哑然。
走到了这里?走到了哪里?走到了我们互相伤害的开始吗?
还是说……走到了我们最终惨痛告终的结局呢?
“我说了,就是这样。”话语从嘴里飘了出来,“你要是不高兴的话,你就出去住。”
话说完,他就感觉到一股恐怖的气息。
他意识到高嵘应该是暴怒了起来。池兰倚下意识地缩了一下,他想,的确走到了。
他用尽手段避免的,26岁时的转折,终于还是来了。
可他听见高嵘只是说:“你让我出去住?你知不知道,我们住的那栋别墅是我买的?我还真是有先见之明,在背着你全款拿下房子的时候,我就知道有今天。”
池兰倚一愣,不知道该回答什么:“那我……”
搬出去住。
高嵘道:“你根本没看过户型图吧?这栋房子有七个卧室。你想把我赶出去?没门。我会换个卧室。而你甚至不会知道,我会换去哪间。”
“还有,隔壁的那栋没人的房子也是我暗中买下的。”高嵘缓缓道,“你?想赶走我?”
池兰倚又一愣,随即,他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生气:“我搬出去住!行了吧!”
“你敢。”高嵘冷冰冰道,“你搬到哪里,我就买到哪里。你每个月给我交租,我当你的房东。有本事你就搬到故宫里。”
池兰倚:“我住车里!呜……”
他的下巴又被高嵘抓住了。
“再说难听的话就闭嘴。”高嵘说,“最后一次通牒。”
池兰倚瞪着眼睛看他。
“放开我!”他说,“我让你放开我,你听不见吗?”
高嵘的手停下,却狠狠一把掐住了他的腰。
“不放。”他看着池兰倚,一字一句道,“华晏来了不放,乔泽来了不放,那群人来了不放,我死也不放。”
“既然你向我承认了你已经重生,我就再也不可能放开你了。”他慢慢说,“池兰倚,你没办法把重生的事告诉心理医生,也没办法把它告诉你的其他朋友……你只能把它告诉我,因为我也重生了。”
“这一生,我们拥有了共同的,绝对的,其他任何人都无法共享的秘密。”
“所以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再放过你。”
又或,是放开你。
“既然没有解释,那你就还欠我的。我也还有把你困住的理由。大艺术家池兰倚,你欠我的帐,我会一笔笔报复,一笔笔算清。”
池兰倚怔住了,他脸上强撑的骄傲有瞬间的破碎。
流露出的,是茫然的底色。
僵持之中,远处传来人声。他们这才意识到,开始有人从派对离开,来停车库取车了。
高嵘总算把手放下了。他冷着脸,整理自己的衣物,又抽出一包纸巾递给池兰倚。
“怕你趁着我开车的时候哭,找不到纸巾。”高嵘道。
一句话传进池兰倚的耳朵里。他看着高嵘下车,坐到了驾驶座上。
高嵘一贯是让司机载他们出行的。池兰倚此刻伸手,竟然是一个想要阻止的动作。
他不想让高嵘开车。
“你不打电话找司机来么?”池兰倚焦急地说。
“你想让他看见你现在这个样子?”高嵘说着,没有回头看他,熟练地启动换挡。
池兰倚坐在后座,他不敢看高嵘开车。他抖了一下,用手臂捂住了眼睛。
“……”
高嵘已经不想考虑会不会有人发现,他们在离开会场后还在车里留了这么长时间。他也不想考虑明天会有什么报道出来了。
总是池兰倚,永远是池兰倚,让他这么狼狈。
深夜的A城街头依旧火树银花,直到上山后灯光才变得稀稀拉拉。从头到尾,高嵘都没有从后视镜里看坐在后面的池兰倚。
在这漆黑寂静的氛围之中,大门打开。
“你为什么……”
池兰倚就在此刻开口了。
“什么为什么?”
池兰倚看着窗外的夜色。好久之后,他说:“……不放过我。你就那么,想报复我吗。”
高嵘沉默很久。汽车一直都没有前进。
“是啊。”他说,“我会一直报复你的。在你告诉我……”
你有没有爱过我之前。
他没有回头,没有看他。
池兰倚很久没有说话。片刻后,他说:“你现在打算怎么开始报复……先做我的前男友吗。”
男友……
高嵘想起,自己忽略了一个重要的事情。
对,池兰倚还没有答应他的求婚,池兰倚还不是他的未婚夫。
所以……他还是可以离开。
“是吗,池兰倚。”片刻后,池兰倚听见高嵘缓缓地说,“你说得对,现在,我还只是你的男朋友。”
池兰倚一愣。他想,他刚刚说的明明是前男友……
高嵘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而他会补上这计划中的一环。
他会慢慢筹划,慢慢来,一点一点把池兰倚的真心话拽出来。反正他们还能活那么多年呢。他们年轻,健康,每年都做体检,有的是时间耗。
但是……池兰倚还在亲口说,他是男朋友。
高嵘抿着唇,脑袋里挥之不去池兰倚方才的颤抖模样。他心中情绪翻涌,闭了闭眼。
在即将下车时,高嵘开口了。
“……池兰倚。”他低声说,“你刚才一个人在大厅里,害怕吗。”
“……”
而池兰倚在这一刻偏过了脸。车库太黑,没有灯光,没有火树银花,他终于可以把自己的眼睛埋进黑暗里,放空在幻象之中。
“为什么你就是不能接受……让我们活在26岁呢。”
他茫然地想着。
明明他已经那么努力地强迫自己,把一切都忘记。
明明他为此努力地扭曲了自己应有的模样。
明明高嵘应该更喜欢这样的“池兰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