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平硬气的次数不多,这次他到做到,果然不再回来。
之后数十年踽踽独行,最初磕磕绊绊,遇到很多从前不曾经历过的事。
那些茂古森森的林间藏着凶猛的野兽,毒蛇、老虎,有的猛兽以松鼠为食,但他是松鼠妖,未必怕他们,可最初被逼得抱头鼠窜,不知所措也是真的。
掠神阵对越强大的妖族影响越大,几百年间,妖族十不存一,余下的都是些蜉蝣萤火,构不成多大的威胁,而他有爹留给的小铜钱,铜钱上的阵法可以隔绝掠神阵的威胁。他走着走着,好像天地都开阔了。
他坐在苍鹰脊上俯瞰过蜿蜒千里的雪山,那山好似卧倒在原野上的一条巨龙;曾站在海中长鲸的背上跨海看虹光,鲜亮多姿。
人族也像这样,千姿百态,凶恶的、丑陋的,良善的、美丽的,他依然不太懂得那些,太难懂,也不愿意和人族打交道。
虽然说过狠话不去找,但他想过要不要再去找,可人世苍茫,他孤身一人太害怕了。
害怕纸钱纷飞风雪满身,害怕血流荒原焦土一片,害怕真正不再相见的离别。
像之前周游四方时遇到的一种胆小的禽类,遇到危险后会将脑袋埋进沙子,蒙住眼睛,捂住耳朵,假装看不到也听不到。
可宿命如同天上的星宿指引着迷途的人们踏上注定的归途,百年之后,他又遇到了一个沉默的木匠,一个目盲的书生,一个乖戾的屠夫。
李木叶次次躲着他们,又次次忍不住藏在暗处观察他。
木匠患了痨症,不到二十就一命呜呼;书生目盲,生而知之,聪颖异常,卷入了朝堂纷争,五马分尸;屠夫是体魄最健全的一世,看似平和顺遂,实则魂煎魄熬。
“屠户,你卖的烂肉坏肉还有理了!”
“屠户,你和对门的寡妇偷情是也不是?”
“你这把砍刀难道没有杀过人吗?”
屠户辩解过,没有用,没有人喜欢听平淡无聊的故事。李木叶只是旁观了李衍的灵魂是如何被一点点修剪的。
腐烂的臭肉被扔到他的摊位上,他皱眉收拾了,连同那些新鲜切好的肉;对门的寡妇门前点的灯是和情夫说好的标记,却说是等他的;而那情夫的儿子早便将他那朝秦暮楚刻薄寡恩的爹失手杀死了,却还日日到他那里买猪肉。
人肉混在猪肉里,哪里分得清什么是什么?屠夫的猪肉神不知鬼不觉成了人肉。
李木叶看不得他棍棒加身,受牢狱之灾,便把真相告诉了他。
他说:“算了。”
不是没有真相,也不是找不到真相,是他已经知道世世不善终,连挣扎都不想有了。
世世苦熬后,他失去了很多东西,胆魄、力量,最重要的,失去了希望。
李木叶确信他变了,他丢掉了李衍所具备的勇气和信念,那些枝繁叶茂的意气风发,早就没有了。
屠夫秋后处斩,他坦然赴死,何其洒脱无拘。
可很快,李木叶就知道他错了。
对门的寡妇不多时就上吊死了,那情夫的儿子自己将自己砍死了,就连这镇上的其他人,也或多或少沾上了疑难杂症,宛如秋雨里金黄的叶子凄惨凋零。
李木叶追着他的魂魄抵达来生,质问尚且年幼的他,只得到一句冷淡的回答。
“他们不该如此,难道我该如此?”
“可那不是爹你自己选的吗?”
“是我自己选的啊……哦,好像有点忘记了。”他捂着脑袋蹲下,痛苦自喃,“对了,我是谁呢?我是,李……衍?”
李木叶瞪大了眼睛,终于明白,所谓的轮回消磨心志,修剪灵魂,原来是这个意思。
李衍带着所有的记忆轮回转世,百代之后,这个被磋磨修剪的灵魂几乎忘了他是李衍,灵魂和记忆共同镌刻下了那些不幸和伤痛。
李木叶摇着他的肩膀,急切问道:“那师父呢,余负冰、青霄玉女,你记得吗?”
他茫然了一瞬,迟疑地摇头又点头,眼中带着混沌的凶相,大拇指放在唇边狠狠咬了下去,鲜血淋漓,狠厉道:“她是,我要杀的人!”
李木叶震惊到无以复加,难以置信地摇着头后退,踉踉跄跄跑走了,半途摔了一跤,手脚并用也要逃,仿佛身后有什么令他恐怖至深的妖魔鬼怪。
“找错人了!那不是阿爹,不可能是!”李木叶似哭似笑自言自语安慰自己,“我真是个蠢货,连爹都能认错,太蠢了!”
“师父是爹要等的人,不是要杀的人!这个人就是个疯子,哈哈,他真可怜,年纪轻轻就疯了!”
他这么对自己说,却又追随他而去,没有桐棺,没有纸钱,草席子一裹,随处一扔就是一生。
他又看了他好几辈子,终于确定了,这疯子一世比一世命短,一世比一世坎坷,没有多少时日了。
在等的人,疯子等不到了;想杀的人,他也等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