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7章 踏雪不拾,信已上肩(2 / 2)

副将举着块金锭站在火盆前,身后跟着七八个戍卒。"昨夜有人送了这劳什子!"他吼着将金锭扔进火里,火星子溅到他甲胄上,"还说'郑监守旧日里受过崔家恩惠'!"他弯腰捡起脚边的纸页,正是《悬账监守十禁》,"可咱守的是推选石上的印,是百姓刻在石头上的账!"

围观的百姓哄然叫好,有个小娃娃举着账语册喊:"叔叔说得对!

我奶奶说,守仓的官儿要是收了钱,石上的账就脏了!"

郑玿站在仓楼上望着这一幕,怀里的清册被攥得发皱。

他翻到"霉变粟种"那页,忽然听见山脚下传来驼铃声——是商队到了,打头的驼峰上坐着周稚,怀里抱着个粗布口袋。

"郑监守!"周稚仰着头喊,风掀起她的棉袍下摆,"我在火政塾翻到本旧农书,说霉变的粟种要是及时翻晒......"她的话被风卷走了半截,可郑玿看见她从口袋里掏出把粟米,在阳光下筛了筛——有些颗粒泛着灰,有些却金黄金黄的。

他摸了摸怀里的监守印,转身往仓房走。

今日要把霉变粟种的记录再对一遍,明日去断角羊镇,得跟百姓商量商量......他脚步顿了顿,望着周稚手里的粟米在风里打着转,突然想起老伙夫说的话:"粮要晒,信也要晒,见了日头才扎实。"

仓房里飘着新翻晒的粟香,周稚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郑监守,我想明日在仓前讲《信为何要晒》......"

郑玿回头时,看见她正把那把粟米分成两堆,一堆摊在窗台上,一堆收进瓦罐。

阳光透过窗纸照在粟米上,泛灰的那堆里,有几粒正悄悄裂开,露出里面新鲜的白。

北岭仓前的老槐树下,周稚的靛青棉袍被风卷起一角,露出内里缀着的火政塾暗纹。

她将瓦罐里的粟米倒在粗布上,指尖拨弄着两粒——一粒金亮如蜜,一粒灰褐霉斑:"这是前日从仓底掏的。"

围观的百姓踮着脚,断角羊镇的张大娘挤到最前,眯眼瞅着:"小娘子,这霉的还能救不?"

"能。"周稚捞起灰粟,在掌心搓了搓,霉粉簌簌落进雪堆,"去年秋粮入仓时,有户人家的粟晒了七日,颗粒都支棱着;有户只晒三日,潮气闷在壳里......"她突然提高声音,指节叩在老槐树干上,"就像这树,根扎得浅的,风一刮就倒;根扎得深的,雪压弯了腰,开春还能抽新芽。"

人群里传来抽鼻子的声音。

演武场的戍卒们挤进来,络腮胡老兵捧着《账政十诫》抄本,冻红的手指点着:"昨日念到'霉变不报者同罪',我夜里翻来覆去想——咱守的不是粮,是百姓的指望。"

周稚的眼睛亮了,她从怀里掏出块油布,展开是半本发黑的农书:"这是火政塾在旧书堆里翻到的,写着'粟晒三法:晨摊薄,午翻匀,暮收半'。"她抓起灰粟撒向雪地,"今日就试!

晒足三日,若能筛出七成好粮,往后每仓都立晒粮场;若晒坏了......"她扯下木簪,发辫垂落肩头,"我就剃了这头发,在仓前跪三日。"

"使不得!"张大娘忙去扶她胳膊,"我家那口破瓦缸,存粮总爱捂出白毛,原是没晒透的缘故。"有个戴斗笠的老农挤上来,从怀里摸出块碎陶片:"我记着二十年前,郡里来个好官,教我们在房檐下搭竹架晒粮......"他的声音突然哽住,"后来那官被污了贪粮,竹架也被拆了。"

郑玿不知何时站到了老槐树下。

他解下羊皮大氅搭在旁边石墩上,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青布短褐——这是前日断角羊镇的妇人连夜赶制的"监守服",领口绣着株小苗,说是"粮苗要晒,官心也要晒"。

"今日起,北岭仓前的空地就是晒粮场。"他弯腰抓起把雪,在掌心团成球,"三百石新粮,就铺在这雪地上。"他望向络腮胡老兵,"你带十个人,每两个时辰翻一次;周娘子带火政塾的,记好温度时辰;张大娘......"他转向老妇人,"您带百姓来监工,觉得晒得不够就喊停。"

人群炸开了。

有汉子跑回镇里扛来竹耙,小娃娃举着树枝当翻粮棍,连巡仓的戍卒都解了甲胄,露出精壮的脊背。

郑玿望着雪地上渐渐铺开的金浪,忽然看见昨日被揉碎的名录残页——不知谁用糨糊粘好了,贴在老槐树干上,"郑玿试职监守"的字迹在雪光里泛着暖黄。

第三日辰时三刻,晒粮场上起了薄雾。

郑玿蹲在雪堆旁,竹耙挑起的粟米簌簌落下,金亮的占了大半。

张大娘捏着粒粟咬开,白生生的米心渗着甜:"能吃!

能下种!"她突然蹲在雪地里哭起来,肩头抖得像筛糠,"当年断角羊镇闹春旱,我们求着要晒粮,里正说'晒坏了算谁的',把晒场锁得铁紧......"她抬起满是皱纹的脸,"如今他们倒为信晒粮,这世道......"

消息像长了翅膀。

李息的情报鸽扑棱着落在金城案头时,陈子元正对着地图划红圈——西进的路线要过十三道险关,他原计划用三个月铺账政,此刻却盯着鸽腿上的纸条发怔:"民立账石刻二十镇,晒粮场开七处,百姓自推监守十九人。"

"先生。"黄琬捧着茶盏进来,茶烟模糊了他鬓角的白发,"北地来报,崔家前日往河西送了三车金器,都被戍卒当街熔了。"

陈子元放下茶盏,指节叩在"玉门关"三个字上:"信已不在文书。"他抬头时眼里有光,"在百姓手心。"

案头的《西进账政接管预案》被风掀开,露出第一页:"凡设悬账处,必立推选石;凡立推选石,必由百姓选监守。"他提笔在"选监守"旁加了行小字:"监守非官,乃百姓眼。"

"传周稚。"他将预案递给黄琬,"火政塾的学徒分三批西进,每镇留一个,教百姓识账、刻石、晒粮。"又翻到最后一页,"郑玿带旧部跟队,他那些戍卒念过《账政十诫》,知道'守仓先守心'。"

数日后,陈子元的马队踏雪西行。

北岭仓前的老槐树下,郑玿带着二十几个戍卒列队,每人肩头都扛着袋新晒干的粟米——袋角绣着无角羊纹,是断角羊镇的妇人连夜绣的,说"羊没角,心不扎人"。

"末将郑玿,愿为西进扛粮。"他声音不大,却撞得雪粒子簌簌落。

陈子元翻身下马,伸手接过最前面那袋。

粟米的清香混着雪气钻进鼻腔,他摸了摸袋角的羊纹,想起前日李息呈的《西陲信录》——首页画着块推选石,石上"郑玿"二字被百姓刻得极深,旁边注着:"民选监守,信自石出。"

"走。"他将粮袋往肩上一压,分量比想象中沉,却沉得踏实。

郑玿没说话,默默跟上,皮靴踩在雪地上,与他的脚印叠成一行。

风卷着雪粒子往西边刮,沿途的村口渐渐露出青石板的轮廓——有的立在老井旁,有的嵌在碾盘边,石上的刻痕还新着,被雪一映,像撒了把星星。

"先生,前面是柳树镇。"亲兵策马过来,"百姓说,他们的推选石刻好了。"

陈子元抬头,雪幕中果然有块青石板立着,最上面刻着"民选监守"四个大字,方正正。

他又紧了紧肩上的粮袋,雪粒子扑在脸上生疼,心里却热得发烫——这一路西行,不知要经过多少块推选石,每块石头里,都藏着百姓捧出来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