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陵江的水汽在盛夏的蝉鸣里蒸腾,粮食局大院的吊扇转得吱呀作响,把审批科的纸页吹得哗哗翻卷。高小林的的确良衬衫贴在后背,钢笔尖在《砖厂用粮申请表》上洇出墨团,突然听见审批机发出\"咔嗒咔嗒\"的异响——齿轮缝里卡着半截砖屑,比陈永年的算盘珠子还硌人。
\"高科长!\"砖厂的老周扛着袋糙米撞开门,蓝色工装裤沾着砖窑的红土,裤脚还别着块比公章大两圈的青砖:\"咱砖厂的砖老是裂,\"他的解放鞋在地面碾出红泥脚印,\"窑匠说米饭硬度不够,黏土黏性上不去!\"高小林望着麻袋里的糙米,突然想起去年审批米糠养鱼时,李大彭说的\"鱼泡比公章圆\",现在倒好,砖块的硬度要跟米饭较劲。
老马的算盘在桌上敲出懒散的节奏,算珠间卡着砖厂送来的砖屑:\"老周,\"他摇着蒲扇,扇面上的\"为人民服务\"褪成浅红,\"你这是要让砖头吃米饭?\"老周急得直搓手,青砖从裤脚滑落,在地面砸出个浅坑:\"老马你不懂!\"他掏出张皱巴巴的\"砖米硬度对照表\",\"米饭黏度够,砖块才不会裂,这是窑匠祖传的'以粮固砖'法!\"
实习生小五趴在桌上,趁人不注意把糙米塞进审批机缝,齿轮转动时发出砂纸般的摩擦声:\"高科长,\"他的凉鞋带子断了,用铁丝捆着,\"砖厂要是批下来,咱科能拿碎砖搭个烤红薯窑不?\"高小林瞪他一眼,却看见老周从麻袋里掏出半碗夹生饭,饭粒间嵌着细小的砖屑:\"老周,你这饭里咋还有砖头?\"
\"这就是证据!\"老周用手指戳了戳饭粒,砖屑跟着晃动,\"去年腊月,\"他压低声音像在说私房话,\"窑里的砖裂了三成,可巧那天食堂煮的是稀粥,你看这对照——\"他展开泛黄的日历,1983年1月的粥品记录旁画满裂缝砖块,\"粥越稀,砖越裂,比审批表还准!\"
新人小李抱着《工业用粮审批规范》凑过来,眼镜片上蒙着砖灰:\"高科长,\"他的笔记本里掉出块碎砖,\"规范第47条写着'粮食与建材跨行业使用需附物理特性关联报告',\"他指着老周的糙米,\"得测淀粉分子结构对黏土黏性的影响。\"老周的眼睛亮了:\"同志你说得对!\"他拍了拍青砖,\"咱砖厂的黏土跟米汤一个色,煮饭的蒸汽能让砖窑升温,这叫'粮砖共生'!\"
审批机突然发出\"咣当\"巨响,小五塞的糙米把齿轮卡死了。赵师傅扛着擀面杖冲进来,蓝布衫上沾着新和的泥浆:\"龟儿子机器,\"他对着审批机敲敲打打,\"比砖窑的耐火砖还难伺候,\"突然盯着老周的青砖,\"老周,给咱科砌个放文件的砖柜,就用你那'粮砖共生'法!\"
高小林看着老周鼻尖的汗珠,突然想起父亲当年在砖厂搬砖的模样——同样的红土沾满衣裤,同样的迫切眼神。他敲了敲老周的\"砖米对照表\",笔尖在\"米饭硬度\"栏画了个比青砖还方的红圈:\"老周,\"他笑了笑,\"你这理论比陈股长的放大镜还新鲜,\"又指着审批机,\"不过得按规矩来,\"他掏出公章,在老周带来的青砖上盖了个歪印,\"每块砖都得盖'粮食认证章',就叫'建筑粮食互助基地'!\"
老周的脸顿时笑成开裂的砖坯:\"高科长,\"他摸着砖上的红印,\"您这章盖得比窑火还旺,\"突然从麻袋里掏出个布包,\"咱带了刚出窑的'审批砖',\"青砖上用米汤写着\"粮砖同心\",\"给您垫办公桌,比木板结实!\"
老马的算盘珠子突然蹦落几颗,滚到\"建筑粮食互助基地\"的批文旁:\"高科长,\"他摇着蒲扇,\"您这审批,怕是要让砖厂改行当米铺咯。\"高小林看着批文上的红章,印泥渗进砖纹,活像砖窑里的火痕:\"改行当米铺?\"他突然想起小五说的烤红薯窑,\"以后老百姓盖房,得先批粮食配额,砌墙时每三块砖配一碗米饭,\"他笑出声,\"比陈股长的算术题还妙。\"
财务科老张的算盘在门口响得像砖窑放炮,探过头时中山装沾着砖粉:\"高科长,\"他的算盘缺了颗珠子,\"砖厂用粮得走'跨行业物料科目',\"珠子哗啦作响,\"光米饭硬度检测费就能买两担好米。\"老周的手在麻袋上顿住,糙米从指缝漏出,在地面画出歪扭的砖纹:\"老张,咱砖厂的利润还没你算盘珠子多——\"
\"用砖抵嘛!\"小五突然插话,手里攥着老周送的碎砖,\"正好给审批机搭个防护栏,省得齿轮老卡东西。\"赵师傅点头称是,擀面杖敲着青砖:\"龟儿子机器,就得用砖治,比我的擀面杖还硬气。\"
陈永年的放大镜不知何时对准了青砖上的公章:\"小高,\"他的的确良衬衫洗得发白,\"砖面不平整,\"笔尖戳着红印边缘,\"公章边缘要能划破纸张,\"他掏出自己的小公章,\"得按1956年的模具重盖。\"老周的手抖得厉害,青砖差点砸到脚面:\"陈股长,这砖比您的公章还硬实啊!\"
\"就因为硬实才要规范!\"陈永年的声音像砖窑的风箱,\"每块砖的公章清晰度必须≥85%,\"他指着审批机,\"达不到标准,砖厂的米饭配额扣三成!\"高小林赶紧打圆场,用钢笔在青砖上描红印:\"陈股长,\"他指着砖纹,\"这叫'手工防伪章',比机器盖的有质感,\"又冲老周眨眼,\"就说砖面的粗糙感代表'工农结合成色'。\"
黄昏时分,老周扛着盖满公章的青砖离开,审批科的吊扇还在吱呀作响。高小林望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这荒诞的审批就像砖窑的火,把粮食和砖块烧得难分彼此——米饭要测硬度,砖块要盖粮章,连审批机都成了砖米共生的怪胎。老马吧嗒着旱烟,望着窗外砖厂的烟囱,烟囟上新刷的\"建筑粮食互助基地\"标语比粮食局的招牌还醒目:\"高科长,\"他敲了敲砖垫的办公桌,\"咱这审批,算是给砖头插上粮票了?\"
深夜的审批科,月光透过吊扇的影子,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网。高小林摸着老周送的\"审批砖\",砖面上的红章在月光下泛着微光,突然听见审批机发出\"咔嗒\"异响——这次卡的是《砖米硬度协同发展规划》,文件里赫然写着\"每立方米砖块需配0.5公斤熟米饭\"。他笑了,笑得吊扇的影子跟着晃悠,心想当砖块都要沾着米香才能出厂,这机关大院的荒诞,可不就是座永远烧不完的砖窑么?
而明天,当第一缕阳光照在砖厂的窑顶上,老周会发现新出的砖块上,歪扭的公章印比火痕还红,陈永年会带着放大镜来测公章清晰度,赵师傅会用砖块给审批机砌个新外壳,小五会偷偷在砖柜里藏烤红薯,而高小林,会在\"砖米审批综合征\"的头痛中,对着新送来的《粮砖共生防伪标准》画圈——就像机关大院的夏天,永远带着公章的红、嘉陵江的潮,和审批机永远修不好的咔嗒声,在砖块与米饭的荒诞共舞中,烧制着属于这个时代的滑稽与无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