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脚踝碰到旁边一盏莲花浮屠,撞倒后那火舌就顺着她的裙摆上舔,萧白堕脸色一变,再也没有刚才的镇定自若,冲过去踢开火盏,又蹲下身来,用手撕开那一条着火的纱裙,她的膝盖大腿的肌肤就掩盖不住了。
“你是疯了吗?真要废了自己啊?”
萧白堕低骂一声,又将自己的黑貂斗篷解开,铺上她的肩头。
“你不是。”
可她没有再看他,而是仰着脸看着那一轮被乌云遮蔽的月。
“你不是那个,会在草长莺飞最温暖的时节里,笑着死在故国怀中的青年萧轻臣。若是那时的他,尝尽胯/下屈辱,走过人间炼狱,定会更懂得珍我爱我的天意,青年萧轻臣杀伐果断,又柔韧专情,同样不会放任这满金梁的流言蜚语日夜伤我。”
“我——”
萧白堕喉结急切耸动,他想要分辨什么,她的下一句你不是又将他堵死!
“你更不是那个在我被边家表弟悔婚,最无助之时,把我抱回家的今生萧鸣朝!新婚之夜他披着灼灼红衣,是何等柔情吻我,舍不得让我痛一分一毫!”
这个当然不是他!
萧白堕显然又想起了他的荒唐,脸颊被激得如桃花鲜红,他勉强才吞咽那一股妒忌,避免自己说出会更伤人的话,可她竟然说——
“为什么,萧鸣朝,为什么你不是他?那么多我爱的他,为什么你现在一个都不是?”
萧白堕这下真的被气笑了。
她究竟是有多留恋那个红衣奴隶,非要这样一声声提醒他吗?天底下又有多少个丈夫能容忍自己的妻子被旁人玷污,就他如今还死死忍着捂着!
萧白堕不耐烦扯着佛珠,强忍着那股怨气不对她发泄,也像那争风吃醋的少年郎,很是愚蠢赌气道,“是!我不是!我当然不是他!我不能像那囚笼的奴隶,跪下来舔你,爱你,这下你满意了吧?”
可也就在萧世子话音的那一刹,他手腕系着的二十七颗蜜黄佛珠串断了线,竟然哗然一下,溅落在地!
“……什么?”
他愣了愣,摸着空荡荡的腕心。
……他分明也还没用力,怎,怎么就断了?
“滴答。滴答。”
蜜蜡佛珠发出冷冷的仿佛嘲笑他的脆响,从他们的脚边溅过,又滚落四方。
最后没入暗处,消失不见。
他胸口猛地剧烈一刺,向来习惯运筹帷幄游刃有余的脸上也有了几分无措,他抿了抿唇,哑着声吩咐亲随,“……快,快把佛珠,找回来。”
“……愣着做什么?快啊!”
要不是这么多人看着,他自己就去找了!
因为这串蜜蜡佛珠不是别的,正是当初他从边府高堂,从不同男人手里骗回来的那一串,也是这一串润黄佛珠,让她那一日对他点了头,被他抱回了家。
萧白堕本来是戴着好玩儿的,谁知道渐渐就成了贴身之物。
“不必了,别找了。”
萧白堕听到了她出声制止,喉咙又是一顿凝涩。
她却仿佛预见这般下场的释然。
“是我错了,我早该认清的。”她喃喃自语,“你不是他,不是我的少年世子萧白堕,不是我的青年王侯萧轻臣,更不是我今生天意萧鸣朝,你听呀,这珠子跳得多响,佛也不同意我们。”她笑着,眼尾闪烁着泪光,“鸣朝,我那一日对观音,是不是许错了我们的姻缘呢?”
她从耳边拔下了一枝金崐点珠,萧白堕这一刻才意识到——
她是披着发来的。
女子当众披发……在射神国意味着什么呢?
拔簪,披发,你我断情!
陡然,恐惧如蚁噬,细细冷冷,又刺痛明显,爬上了他的心头。
他下意识捏紧她的手腕,连喉头发出的音都像是碎裂了万遍。
“……够了!我们回家!回家!”
她没动。
“驾!——驾!”
外围响起一阵骚动,却是穆敬亲王妃马不停蹄,刚从宫中求了一道赐婚圣旨,生怕赶不及,亲自快马加鞭赶来,见到场中那种拉扯情况,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当即飒爽英姿扬声一喝。
“萧香香!给老娘接着!”
萧白堕怔了一怔,他很少听到亲娘这么中气十足的声音。
据说是他小时候很难养活,总是高烧不断,那时候穆敬亲王妃哀求遍了满天神佛,哭得嗓子也坏了一些,平常都很注重养生。
他亲娘在少女时候还有一段闯荡江湖的潇洒时光,结果撞上了同样离家出走的穆敬亲王,于是俩人一马,三月桃花,结伴同行,后来家中说亲,心生情愫的他们又各自体面道别,直到洞房花烛夜,才钦定了这场宿命姻缘。
他爹也延续了兰陵萧氏男人的一贯传统,只有一妻,终身无妾。或许是受到父母的影响,哪怕他在外头多么爱玩,心里也认定的,他也只会有一妻。
……妻吗?
是他的妻吗?
那道鲜丽的黄色又如一道流星凌空坠来,萧白堕想也不想,用那过人的精准,扬臂利落擒住。
“臭小子!快!给老娘把你媳妇抢回来!”
穆敬亲王妃朝他扬着鞭子,“否则老娘要抽你屁股了!”
萧白堕又想起神京沦陷后,他们萧族被异族百般折磨,他爹富贵惯了,抵不过那牢狱的风寒,日渐咳嗽起来,异族为了杀鸡儆猴,要他这个儿子亲手了结他,那时的少年已经被折磨得形销骨立,只剩下一口想要活下去的气,他颤抖举着刀,朝着他那同样瘦弱的父亲走去。
哐当!
穆敬亲王亲自撞了刀,怕儿子弑父难受,还捂住了他的眼。
他爹在他娘怀里咽了气,临死前还对他娘说,他对不住她,他失信了,要走在她前头。
而他最后的生机,也是穆敬亲王妃亲自给予他,当他不顾一切逃出去,当追兵咬住他的踪迹,他娘要跟他兵分两路,那时的他已经隐隐意识到了什么,但鲜花着锦风华正茂的少年人对于死总是那样惊惶无措,于是他也没有说什么话,转身飞奔到夜色里。
穆敬亲王妃在后头笑骂,“臭小子,逃命本事倒是一流的,当初吃奶都没这个腿劲儿!”
他不肯,也不敢回头,就怕看到满眼的血色。
前世爹娘对我失望了吗?今世我还会这样让他们失望吗?
萧白堕随即翻开这一道明黄。
是圣旨!
赐婚圣旨!
“——娘!”
“娘什么娘!快抢!”
穆敬亲王妃冲他扬了扬拳头,也不知道她从何处学来的鼓气方式。
刹那萧白堕双眸如曜日般熠熠生辉,就像是那复燃的山火,一夜烧遍了那春花,对,前世已经过去,他今生必定握住自己想要的,他再也不会错失任何期待!
“薰儿!薰儿!你看!是赐婚!娘为我们要来了婚诏!”
四个月后,世子爷第一次激动又恳切叫了她的闺名。
“我们回家,回家!我,我这就去给你备三书,筹六礼,我会风风光光娶你回家——”
她却说,“萧香香,太迟了。”
“怎么会迟?眼下这一切都刚刚好!”
他强硬打开她的肘臂,就要把她抱起来。
他甚至带着一点软弱的哀求,“薰儿,娘在等着我们呢,我们不要让她失望好吗?我,我答应你,我会收心养性,再不踏足这烟花之地,我会是那个为你挟花射箭的少年萧白堕,那个战功赫赫荫子封妻青年萧轻臣——”
“我会是你的萧鸣朝,你相信我,再相信我一次,我只会是你的意中人!”
“可是,真的太迟了。”
而那一支金崐点珠摇晃着灿灿的华光,在这一刻从他的权骨刺下,那一道纵淋下来的鲜血如桃火烈烈灼烧。
“哪,萧鸣朝,你看,这样你就不像他了,我的今生天意已死,我啊,找更像的玩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