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上的事儿。”
顾教授扶了扶镜子,“先坐吧。累了一天,我带了点儿甜点。”
俞温跟傅主任坐在了对面。
顾放在身后准备好的冰茶,已经倒好四杯,端了过来。
傅主任看了眼中间的方盒子,不为所动,“工作上的事儿,顾教授直说就是,不用又是茶又是点心,海城医生少,大家都很忙。”他直接省去了客套,言语冷硬。
顾教授擡起胳膊一个“请”的姿势,老神在在的姿态反而端了起来,“我顾邱岳从不空手求人,小傅,这里关上门,考虑到个人利益,我不会让你白跑一趟。这不是有事相求嘛。”
傅主任双眉微缩,冷淡的脸上多了几分严峻,“顾教授,丑话说前面,我从不收什么红包。”
“哈哈,小傅主任可真瞧得起我。”他自黑了下,并不在意。
顾教授一个眼色,旁边的顾放会意,双手打开了摆在中间的盒子。
“巧克力蛋糕,我做的,尝尝看?”顾教授脸上的鱼尾纹挤在了一起,冲着傅主任和俞温两个人慈祥地笑着让了起来。
如果不是坐在沙发上,俞温恐怕早已栽倒在地。
她的腿是软的,眼前是黑的,连呼吸都仿佛一个突发的哮喘病人,双肩耸起拼命吸着气。
傅主任眼疾手快,不顾对面的父子,一把将人揽在怀里,“俞温,俞温!”他轻轻唤了两声。
“这是中午没好好吃饭,贫血低血糖了吧。小俞啊,不能光想着工作。”顾教授反而切了块蛋糕先放在了俞温前面。
傅主任瞥了眼盒子里再普通不过的巧克力蛋糕,略有所思。瞬间神色威严,眼睛里一道寒光闪过带着凌然煞气。
“顾教授,什么意思?!”
旁边的俞温渐渐呼吸平稳,她赶紧摇了摇头,接过来了傅主任手里的冰茶,轻轻抿了一口,“傅主任,我没事儿。”她微微笑了笑,冲着傅主任,也冲着顾教授。
“诚心帮你,帮你们的意思。术业有专攻,洞察人心,修复心灵,这是我擅长的领域。”顾教授字句斟酌,故意压低了声音。
他直盯着俞温,笃定了俞温的善良,押上了全部筹码:她一定会支持的。
“这就是工作上的事儿?”傅主任冷言回绝。
顾教授也不着急,只慈祥笑了笑,“对!”
傅主任看着桌子上突兀的蛋糕,冷声道,“顾教授这是知道什么?”
顾教授一个上位者的风范不减,笑而不漏声色,他又切了两块蛋糕,先推给了傅主任一块,另一块放在了自己面前。
“比如这蛋糕,其实很普通。我有办法让小俞把它重新当做一块普通的蛋糕。”他眯起了眼睛弯了弯,额头纹轻轻浮动,“但你,小傅主任,所谓当局者迷,恐怕没办法搞清楚这普通蛋糕,为什么有时候听着骇人。”
“那您,想说什么?”傅主任仿佛被触了逆鳞,目光炯然,并不回避。
两个人之间空气紧张,针尖对麦芒。
“我这一辈子,只能修复飘忽的心灵,无法修复跳动的心脏。我想求你帮个忙。”老教授并不矫情。
傅主任转过脸看着俞温,他在寻求一声知音。
他对她毫无保留,他不信换不来一份坦诚。
瞬间——
俞温点了点头,她什么都明白了。
她听见了对面的老教授深深的吞咽声;她知道这一声吞咽声里藏着的紧张忐忑。
她,是老教授现在所有的筹码,所有的寄托。
她知道他要的是什么,她能给。
而且,她很愿意给。
俞温转过脸冲着傅主任笑了笑,似乎有点儿不好意思地微微红了脸,“傅主任那天不是看到了么,是我去主动找的顾教授。蛋糕,是我自己跟顾教授说的。”
“我最近总在梦里看见蛋糕,好像有了心里阴影。听说顾教授是个有威望的心理医生,我挺好奇的,也愿意探讨。”她仰着头,眉眼弯弯,顶着一枚梨花,双手交叠,编织了最大也最美丽的谎言。
管别人的事,慷他人之慨,这种时候她总有种骨子里的热血,让她勇敢地把话说得爽利干脆。
傅主任眯着眼睛看了眼俞温,又看了看对面的顾氏父子,他没说话。
顾教授把早已准备好的两份资料分别推给了傅主任和俞温。
“泸医大婴幼儿连续医疗事故?”傅主任皱着眉,翻看着资料,“外媒有些夸张,这不能算是事故,执刀医生尽力了。”
“也许是吧,尽人力听天命,但我们堵不住网络的嘴。”顾教授又递过去了第二份资料。
顾教授没什么抑扬,扶着老花镜,看着资料说,“执刀的吴医生,受不了连续的精神打击,网暴,自杀未遂,今天凌晨刚刚在抢救室苏醒过来。”
这是令人痛惜的事儿,在场的四个人都懂。傅主任缄默片刻,放下资料,有些漠然地看着顾教授。
“吴医生不能执刀,但好不容易排上队的孩子们不能等,我再次恳求傅主任过去救一次火。”顾教授改了口,没再称他“小傅”。
两份婴儿病案摆在了桌子上,的确都是十万火急。手术安排在周二的上下午。
没等傅主任开口。
顾主任一擡手拦住了他,垂着眼角说,“当然,这不是什么命令,如果傅主任不愿意,我们会找另一个人,我的朋友,老杨。杨洛斌。”
杨洛斌是傅主任的导师。
“杨导这几年着力教学,已经不上手术台了。”傅主任了解导师的近况。
“是啊。老杨眼花手颤,他的确上不了手术台。”顾教授唠家常一般谈论着,“不过,他是心外权威,是领域带头人,没人上了,他必须上。”
“老杨心里更胆怯,但他无路可退,他退了,泸医大的手术要停歇,舆论压人,外媒的报道会更疯狂。”
顾教授偏偏不肯喘息,言辞激动,不给傅主任插嘴的机会。
“老杨知道,失败了他毁的是他一辈子的声誉,晚节不保遭人唾骂,但他还是会上。因为在这个浪尖上,他退缩了,泸医大就毁了。说大了,我们国家的婴儿心脏疑难手术会暂时夭折,失去信任。”
“我和老杨想最后求你去一趟,不是为了老杨的名誉,不是为了泸医大,也不是为了国家的信誉……为了这两个孩子。”顾教授把话说完了,他先举起来了茶杯轻轻抿了一口。
“傅主任,我也悄悄赖着顾教授让他帮我呢,你放心去吧。”俞温轻轻抿了抿嘴。
傅主任依次放下病案,“接这两台手术,可以。”救急手术,本来他也会义不容辞。
听见后面两个字,旁边的俞温总算舒了口气。
“一周。”傅主任补充了个时间。“术后观察没问题的话,我只待一周。”
“好,我安排航班,到了泸市机场,会安排直升机,绝不耽误手术时间。”顾教授没了慷慨激昂,普通的几句话,却是有些哽咽,他站起身伸出了右手。
傅主任缓缓擡起手,握了上去。
“合作愉快。”顾教授摘了老花镜,擡起袖子遮了把眼睛,擡头纹似乎也在笑。
“愉快?”傅主任尾音轻挑。
正握着手,傅主任白大褂兜里的急救电话响了。
他是个医生,自然急救大于一切。
傅主任从急救回来,拉开车门决定离开的瞬间也依然看着俞温,他的眼睛里是不舍,也是不忍,更有一份渴求。
他一直看着副驾驶的后视镜,看着他娇小却坚强的妻子,他在渴求一份坦诚。
目送着傅主任远去,俞温转身就要跑开。
顾教授挪了一步挡住她的路,“小俞,谢谢你,我代表泸医大谢谢你,谢谢你为了大局……”他说的是排场话,但却并不是表面客套的酸语气。
俞温莞尔一笑,“顾教授想多了,我不是为了大局,只是为了自己而已。”
“小俞,那正好,我也不是个扬旗呼吁大义,让别人牺牲的工具人。”老教授把西装外套搭在胳膊上,跟了上来。
“我也是为了自己。”他开怀笑了笑,“我也想证明给小傅小放看看,我不是徒有虚名的名医。”
“老教授,我得急着回去了。蓓蓓还等着。”
“对,一起。我们还是邻居呢。”
“老教授目的都达到了,还跟着我做什么?”俞温只是暂时收拾了下自己的心情,她不想让一个外人再来看见她的狼狈。
“你比小放有天赋天资,你可以是个更优秀的儿科医。”老教授笑盈盈说着话,脚步要跟不上了。
俞温对这些浮夸并不动心,回应老教授的只是微微一笑,也加快了脚步。
“李季强,这个人不值得你一直委屈自己。”老教授没再追过来。
听见这个名字,俞温的脚步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