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温从来没想过整日一件白衬衫外面白大褂的傅主任,竟会跑到这种地方来,跳水?!
她不知道该问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还来吗?”他一个人走在前面,没等她。
“来什么?”俞温有些怕了,不是怕水,不是怕黑,而是怕这个人。
他转头看了她一眼,没有多余的动作,嘴角轻轻一勾,已经又一次飞了下去。
俞温这一次知道他不是轻生,不会有危险,没必要因为担心而跟下去了。
她第一次站在京市游泳馆的三米跳台上,还是跟父亲一起……
她不想回忆起儿时。
干脆,俞温比上一次更矫健,动作更顺滑。
仿佛月色下一条银波闪闪的人鱼,她矫捷落水,连溅起的水花都轻盈了许多。
连着第三次跳下去的时候,她没有立即发现那个人。
明知道他水性很好,也知道他不会有事,她还是潜了下去。
水上借着月色勉强视物,水下可是伸手不见手的漆黑。
她游了几米,就发现了他。
可是,这次不知道为什么,他竟是潜在水下两米多的地方不动了。
她游在他的身边,用力推了推他,又试着拉了他一把,他还是一动不动。
俞温急了,第三次跳下来,她没了紧张感。
因为熟悉,所以她放松了警惕,甚至都没憋足一口气就潜了下来。
然而,她不知道傅主任是怎么了。
她绕在他身边游了一圈,没有发现任何缠着他的水藻……
到了水下,她的生物钟会更准些,足足有两分钟过去,她要憋不住了。
但旁边的人比她先跳下来的。
看看头顶不过两米的距离,如果她现在潜上去,再下来寻他,恐怕他就要溺水了。
俞温在水里挣扎,无法视物,她却勇敢地睁开了眼睛。
如果他真的溺水了,这里没有其他人可以求助,俞温的力量,恐怕也没有办法背着他游上岸。
她的脑海里一遍遍浮现出父亲的身影,但理智告诉她,现在什么都不能想。
片刻不能分心。
体力肺活量都到了极限,再挪不动旁边的人,她恐怕也自身难保。
不,她不会放弃,她不能在这里离开他。
不知道为什么跟着他做这么傻的事儿,跟着他一起跳下来,但俞温现在很清楚,她不会一个人潜上去了。
终于,再憋不住了,她一直都没有放弃,然而却迎来了不得不放弃的一刻。
已经开始大脑缺氧,她最后只想游过去,抱住他。
她第一次,主动伸出双臂,想永远抱着他离开……
哗啦哗啦,周围一片水花落下,俞温抱着他,也被他抱着重新露出了水面。
咳咳,呛水太厉害,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
俞温满是责备的眼神,推着他先游上了岸。
体力上跟不上去,最后爬上去的时候,险些滑下去,她又一次被傅主任一把捞了上去。
他及时松开了手,两个人吐了水之后,吭吭咳嗽了一通,他哑声问她,“没事儿吗?”
怎么可能没事儿?!
她急了,怒了,真的恼了起来。
朝着他的胸口使劲儿砸了过去。
刚刚那么难受,她都没掉一滴眼泪,这会儿没事儿了,她反而哭得梨花带雨。
他是故意的,已经被她看穿了。
所以任由她握拳捶在胸口上,他没躲开半步。
“你——”她张开嘴,责怪的话却是说不出口。
捶累了,她的手背都敲红了,她松开手,垂在两侧,却倚在了他的胸膛上。
盘旋在头顶的一群乌鸦也已经飞走,乌啼声越来越远。
沉默在两个人之间持续,时间仿佛静止。
“俞医生,好些了吗?”
没好。好什么好!俞温好气。
“你终于肯对我发脾气,肯对我生气了。”他擡起手把人揽在了怀里,下巴轻抵在她的头顶,浑身湿透了的两个人相互偎依着。
“你疯了。傅欣书,你是个疯子。”她的嗓子里还全是咸涩的湖水。
“俞温,你看,你第一次叫了我的名字,很自然,是发自肺腑的。”他的声音透过她的头发,传进了她的颅骨,回荡了好久。
“你这个庸医,你混蛋!如果我不下去,你打算怎么办?!蓓蓓怎么办,梅姨……”她不再忍着呜咽,嚎啕了起来。
“我只是个心外医,心里学了很多年,还是成为不了一个合格心里医生。”他讪讪笑了。
“狗屁不通!”俞温张嘴开始骂人了。
不但骂,她又开始捶他,踢他,用了十分的力气。
“死亡是觉醒的体验。这句话,你也应该听过,教科书上把它作为存在主义心里治疗的标纲……”
“你闭嘴,傅欣书,你是疯子!刚刚就差一丁点儿,你就没命了。”她的眼泪和脏兮兮的湖水混在了一起。
“置之死地而后生,其实,还是咱们国家最先有的心理疗法。”
“你给我闭嘴!傅欣书!你闭嘴。”俞温拼命摇着头
“如果一直浑浑噩噩,听你说那些浑话,我愿意试试。我对自己的体力体能极限有把握。至少,现在的你是活着的了。不再唯唯诺诺地低着头,跟我说一些编排好的剧本了。”他低头看着她,黑漆般明亮的眸子里,映着的是活灵活现还凶巴巴的俞温。
她被他气哭,又气笑了。
算了,说不过他。
太消耗体力,身上反正已经湿的没法看了,她倚着身后的杂草土坡干脆躺了下去。
傅主任也坐过来,枕着双手躺在她的旁边。
到了夜里,山里多了几声蛙鸣,潺潺流水声里透着几分凄凉,完全没有夏意。
“在店里,有些吵,你后面的话,我没听清,想跟我坦诚什么来着,在这儿说吧。”他开口了,他的声音带着暖意,更像夏天的声音。
还哪里有什么“坦诚”。
她说不出口了。
她知道,他刚刚的虎狼医有了奏效,她都忘了她的那些托辞该怎么说了。
“喜欢我的脸,我的钱,我的付费吻,只有这些。对吗?”他侧过脸看着她。
嘴里被湖水满灌过,还是咸涩的。
她放弃了,“所以,现在是贤者时间,说不到傅主任满意,就要把我扔这儿吗?”她轻轻抿了抿下唇,还是回敬了他一枚漂亮的梨涡。
“嗯。”他突然很严肃,剑眉不展,脸上不悦,英俊的脸庞竟有点儿骇人。
俞温看着他的侧脸,却是发自内心的笑了,如果真的能留在这里,他们对彼此而言就是两张白纸,她再不用躲闪,再不用想着离开……
“如果你愿意留在这儿,我也可以一直留下。在这开个小诊所。”他好像看穿了她的心思,规划地还挺远。
“那被发现了,顾教授就会追过来拆迁查执照了。”俞温瞥了他一眼认真的样子,还是笑了。
“怎么又提他。”傅主任不掩烦闷。
“被你逼着跳了几次水,又差点儿被你按头淹死,我现在可以真的跟你坦诚些吗?”俞温不凶了,声音软了下来。
“俞医生,在水里我可没按你的头。你好好想清楚,这个锅我不背。”他坐了起来,“我只是个一厢情愿的普通人,不行,你就捅一刀就够了,别刀子上撒盐总在我这儿伤口上磨了。”说着他捂着胸口,好像真的很痛的样子。
俞温擡起手在他胸口上狠劲儿拍了一下,“行了。装痛也是嘴上痛吧。”
现在的家庭,表面上最大的牵绊就是蓓蓓。“我答应过你这一年会为蓓蓓做一个好妈妈,我不会食言的。”俞温挑了一条她一定能做好的,先给了承诺。
“嗯。”这一点他知道,“可我还想要一个,奶奶说的那种坦诚相待的妻子。”他问得锲而不舍。
刚刚在水里一番挣扎,她似乎再无力与自己周璇。
她轻叹了口气,“那,让我想想。”拒绝的话,她明明还有一箩筐。
“俞温,你刚刚说什么?!”他单手撑着身子,转了过来,黑瞳紧盯着她。
“我说,可以想想。”俞温做不到,也不知道该怎么做的事儿,她没法承诺。想想是她能给出来的最大的让步。
“好。”代替了没有温度的“可以”两个字,他仿佛听到了转机,垂眸看着她,回答地低磁灼热。
“你看我干什么?”俞温被看得不自然了,她抿了抿嘴,松开了唇,等了等,没有人落下来。
一瞬间的期待落空了,她的脸慢慢红的发烧,好在夜黑,似乎没人注意。
他一直看着她,嘴角微微弯了起来,“我只是看看你。因为喜欢你。现在脑子里叨咕那些非纯情画面的人,恐怕是你吧。”
此时,除了他们俩,身后只有一轮皓月是睁着眼睛的,这一次他没给她留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