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来不了。”杨止翊强装镇定,缓缓开口,不再看那两人。
彼时世子夫妇还在花巳节永定河边游玩,新婚夫妇正是如胶似漆的恩爱时候,裴世子怎么舍得让心尖上的妻子扮成小厮,来太守府这个龙潭虎xue。
又穿过一条雕花长廊,众人这才到了会客的大厅。
宽敞明亮的花厅中坐着一个头发灰白的男人,身形略有些发福,五十上下的年纪,鼻唇同杨止翊有几分相似,只是那双眼泛着精光。
见到裴景琛,杨太守忙不叠地走下来,就要行大礼时,却被人一手托住。
裴世子含笑看他,扶他站直,大踏步上了主座,自顾自喝了一口茶,比一边的杨太守还热情。
“坐,诸位不必站着。”他冲还愣在原地的一群人招呼,又定睛看向杨太守。
“杨大人不必多礼,算起来裴某还是个小辈,您实在不必如此,实在是折煞裴某了。”
秦姝意反应最快,果断站到了裴景琛身边,小心地擡眸打量着杨太守脸上的表情,果然见到了阴云密布、骤然冷下来的一张脸。
一面毫不客气地坐了主位,一面还要降低自己的身份,捧高杨太守,自然也就不会被人置喙。
杨止翊喉咙一紧,心里叹了一口气,草包没看见,这其中的关窍倒是一环接一环。正要开口解围时,杨太守却冲他使眼色。
“贵客已经到此,翊儿你若无事,就先下去吧。”
说完这话,杨太守又冲着裴景琛一拱手,略带歉疚地说:“犬子给世子添麻烦了,还望世子多包涵。”
裴景琛心中冷嗤,不屑一顾。
还没见到面时,先派杨止翊来迎接他,探探口风,倘若他同杨止翊投缘,也算是在恒国公世子面前露了个脸,日后或许还能在皇帝面前说句好话。
若是他并未露出示好的姿态,譬如此时,直接给了这位杨太守一个下马威,他便立即把自己的儿子摘出去,以求保全。
一箭三雕,真是个深藏不露的人物。
但现在并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他脸上依旧挂着得体的笑容,“令郎才思敏捷,腹有诗书,实属我大周仕子之楷模,想来不日定会有所建树。”
“还不快谢谢世子赏识?”杨太守眼睛窄长,微微眯起来的时候几乎成了一条缝,如今这般催促,颇有喜感。
杨止翊脊背挺得笔直,拱手道谢,“在下自当上进求取,不负世子今日之勉励。”
他心里清楚这些都是表面上的客套话,至于所谓收盐事项,瞧着父亲的模样,是不会让他参与了,故而他说完也不再逗留,推门离开。
屋里很快只剩了三个人,虽然裴景琛强烈要求他同坐主位,但杨太守心中惴惴,自然是不敢,更怕这人半道上冒出什么幺蛾子,遂挑了旁边坐下。
杨太守指向裴景琛身后低着头的秦姝意,斟酌着开口提议道:“世子,这”
“她啊,不妨事。”裴景琛扭头看了一眼,笑着解释,“我同大人谈的都是正事,怕什么?”
“啊!”青年恍若想起什么,眉梢微挑,若有所思地看向一边坐着的杨太守,“莫不是大人有什么私话要同裴某说”
“这,这也……”杨太守显然被吹捧惯了,乍一听到这样咄咄逼人的话,丝毫插不进嘴,只能拂了一把额上的汗。
“榆木脑袋,还不出去没看见杨大人有话不便与外人道么”青年伸手,语带嗔怪地戳了戳少女的额头。
一个天子近臣,一个扬州太守。裴景琛偏偏又意有所指地说了那些话,此刻若是真的让秦姝意出去,日后不知道会怎么传今天的事。
骑虎难下,进退两难。
杨太守深吸一口气,连忙摆手,语速飞快,“世子!下官绝无那个意思,您真是误会下官了,就让这位内侍在此处呆着即可。”
“哦这样啊……”裴景琛拉长了声音,语调中带着一丝惋惜和揶揄,“那裴某就听大人的。”
秦姝意竭力憋着脸上的笑,紧绷着唇,不敢露出丝毫不对劲。
这还是她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看裴世子演戏,真是有趣又热闹,怪不得京中都道他巧言善辩,这样一张嘴,颠倒黑白不在话下。
秦姝意不禁想,若他能坦坦荡荡地入仕,想必能在鱼龙混杂的官场混得不错。
纯臣难得,忠臣难得,可是比这两种臣属更难得的,是手段果决却内心赤诚的臣子。
可惜,他即使这样好,也只能藏在那些恶意猜测的外壳下筹谋,只有在远离京城争斗的地方,才能堪堪露出锋芒。
大厅内一片寂静,两人对峙着。
裴景琛淡定从容,分明他才是来收盐的那个,却一点也不着急,只轻啜半杯茶水,啧啧赞叹。
“初春的庐山云雾,采晨露烧开,百两茶叶才能出这么一寸茶沫,杨大人真是大手笔。”
杨太守听了这话,却笑不出来,这话里话外,分明是在贬他奢侈浪费,他在扬州能坐到太守这个位置,靠的也不只是嘴皮子上的功夫。
“下官记得了,日后必当躬身节俭。”
裴景琛挑眉,难怪是老狐貍。
他将剩的半杯茶放在桌上,发出细微的声响,整个桌面震了一震。
青年慵懒地靠在身后的椅背上,长腿交叠。杨太守飞快地擡起头看了他一眼,却正撞上青年探究的视线,忙垂下眸。
裴景琛的笑看起来温柔极了,宛如三月春风,可是杨太守却丝毫没感觉出一点这人好对付的意思,反而被迫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杨太守是聪明人,裴某觉得同聪明人说话,实在不必兜那些弯子,两个人都累,何必呢?”
杨太守讷讷答道:“正是,正是。”
“既如此,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青年笑吟吟地盯着一边头发灰白的男人,仿佛盯紧了猎物,下一秒就要将其死死绞杀的猎人。
“裴某到此,是奉陛下之令来收盐商经营权的。如今西北军情紧急,二十万将士英勇作战,却没有足够的军饷和粮草供应。杨大人为官多年,应当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吧”
杨太守吞咽着口水,斟酌着回答,“自然是,是会寒了将士们的心。”
“哼。”裴景琛冷笑一声,连装都懒得装,将那杯茶摔在杨太守面前,眸光阴沉。
玉瓷茶杯顷刻碎裂,杨太守打了一个激灵。
“边关失收,大周倾覆,民不聊生,易子而食。”他就站在不住发抖的杨太守面前,每说一个词,语气就更重一分。
裴景琛长的极高,身形又挺拔,如今径直站在身材已经略微发福的杨太守面前,身上那股在战场上历练出来的煞气外露,将眼前的人衬得如同毫无还手之力的鸡子。
“这样的代价,杨大人觉得自己承担的起吗?大人不会是天天喝茶,喝糊涂了吧?”
青年嗤笑一声,如一尊神袛。
“大人年纪大了,这脑子也愈发转不动了,可是不为自己想,也总得为杨公子想想不是总不能让这样一位君子日后再也不能入仕。”裴景琛的话带着蛊惑人的魔力,语重心长地嘱咐。
说罢他冲秦姝意招了招手,将人拉了过来,正要推门时,转身补充道:“太守大人好好想想,裴某就在天一客栈,等着大人的答案,大人可莫要让裴某失望。”
门“咯吱”一声被推开,如今正值晌午,日头高升,直直地洒在二人的身上。
屋中又留下了杨太守一个人,他痛苦地挠了挠自己额上的头发,目光又落在碎了一地的玉瓷碎片上。
这样好的茶,他喝了半辈子。
“来人!”杨太守似乎终于下定了主意,还是喊了守门的小厮进来,嘱咐道:“快去把师爷和周老板喊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