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裴景琛远远看见树下被磨开的麻绳,心下稍定,手上的软剑攻势更加凌厉,三尺青锋扫过之处,皆是一剑封喉,血花四溅。
就在死士已经倒下一片后,密林深处却传来一声雄浑的虎啸。
墨屏浑身是血,扭头看见消失的少女,心中自然明白发生了什么,刚才因着裴景琛特意留下她一条命,现在还没断气,倒在地上得意地望着他。
她呸了一口,啐道:“秦家那个跑得还真是快!”但很快又凄厉地笑了起来。
“既然她跑了,那就先杀你吧!不知世子日后断臂瘸腿时,是否还能如今日这般以一挡十?”
墨屏眸光阴狠,迅速掏出一枚哨子,裴景琛见状将手中软剑狠狠掷出。
软剑穿透墨屏的胸膛,直将她钉在原地,胸前迸出连绵的血,她双眼倏忽睁大,还是撑着一瞬间吹响了口中的哨。
白虎似乎听见了这方的哨声,又狂啸几声,震出了林中的鸟雀。
墨屏狼狈地倒在地上,隐约感觉到了身下大地的轻微震动,心中一喜,气若游丝地看着神色凝重的青年。
“以奴婢这条贱命,将金尊玉贵的恒国公世子拉下水,奴婢不亏啊!”
她才笑出声,又呕出一口血,断气时眼眶发红。
秦姝意虽躲在树丛里,却也听到了墨屏威胁的话,自然明白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如她所料,萧承豫果然是要放出猛兽,来断了裴景琛奉命收盐的后路!
那晚百思不得其解的鱼饵,竟然是她。
秦姝意从藏身之处跑了出来,扬声道:“殿下,快逃!”裴景琛见她狼狈地跑出来,眼角却闪过不远处一道庞大的花白条纹身影,空气无比压抑,他连忙嘱咐:“你怎么出来了!快躲起来!”
秦姝意脊背上冷汗涔涔,额发散乱地贴在脸颊边,形容狼狈不堪,心跳如擂鼓。
但撞上青年坚决笃定的眼神,自然知道现在她更该做的是什么。
她不能让他为难。
少女唇色苍白,还是下定了主意,向身后的密林跑去。
身形庞大的白虎已经悠悠然地追了过来,四爪磨着脚下的地,一双虎眼闪着森森冷光,瞬间扑了过来。
裴景琛余光中见少女离开,强迫自己镇定下心神,迅速提气上前,抽出墨屏身上的那把软剑,倒下身子,从白虎腹下滑过。
那凶猛的白虎身形灵敏,见一扑未成,粗壮的虎尾如一把钢刀,狠狠朝着裴景琛扫了过来。
青年后退两步,双脚蹬上一侧的树,借力旋身,一剑砍下白虎扫过来的尾巴。
猛兽被激怒,发出一阵比方才更凄厉的呼嚎,虎眼凶光毕露,直直地盯着稳稳站着的青年,以更快的速度扑了过来。
今日这白虎,是非杀不可了。
裴景琛提剑上前,那把软剑在他手中却彷佛有着千钧之力,生生挡下白虎一击,他与这凶兽僵持不下,咬紧牙关撑着。
这白虎的力道愈来愈猛,他双肩上却似乎有着万钧之重,眼见就要败下阵来,白虎两只前爪十分锐利,向下压去时,直撕开裴景琛的右肩,鲜血淋漓。
这时白虎斜后方的树丛里却冲出一个青衣姑娘。
秦姝意用了十分的力气,白虎腥热的血溅在她的脸和衣服上,她却丝毫不敢放松,深吸一口气,将手中的刀又往深处旋了旋。
裴景琛因被白虎庞大的身躯挡着,瞧不见方才出手的人,却也知道这是千钧一发的好时机,手上的软剑使劲向上一挑,斜刺封喉。
白虎砰然倒地,少女纤细的身影映入眼帘。
她身上穿的青色衣裙又是土又是血,原本一丝不茍的精致发髻现在也散乱下来,看着真是狼狈极了,唯有那一双眼,依旧亮得惊人。
秦姝意的手指还有些颤,腥热的血液顺着脸流了下来,她垂眸去看,自己的脚下已经积了一滩血,而不远处,裴景琛的身后也是密密麻麻的死人尸体。
鲜红的血液无时无刻不在刺着她的眼睛。
她双膝不受控制地一软,蹲下身子抱住了自己,她没有流泪,大脑放空,似乎不知今夕何夕,眼前的一切也都变成一片虚妄。
裴景琛抿了抿唇,也蹲下身子,与她平视,温声安慰:“秦姝意,别怕。”
“我没怕,只是......”少女下意识地反驳了这样一句话,却突然顿住声音,不知道要解释什么,又能解释什么?
人如天地之间的蜉蝣一粟,生死均在一夕之间。
青年的嗓音素来十分清冽,现下不知怎得有些低沉,逾矩地拍了拍她的肩。
“我十岁那年,随父亲去了雍州,在那边养了三年病,病刚好便被父亲带着上了战场。”
秦姝意擡头,怔怔地望着他。
“军中的将士们在阵前作战,我年纪小,只能跟着老兵去打扫战场,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这样多的死人,便如尸山尸海,我那时同你现在一样,又悲又惧,回营后又大病了一场。”
青年的眸光温柔清澈,彷佛只是在讲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语调平淡。
“后来我受不了了,闹着要回京,是父亲将我绑起来骂了一顿,他说这些死去的俱是军中英魂,都是铁骨铮铮、保家卫国的好男儿。”
说到这儿,他的话音顿了顿,又补充道:“边关将士如此,死士亦是这样,不过是效忠的主上不同,赴死的结局不同罢了,何况你今日不杀他,明日他便要来杀你。”
裴景琛说完,走到断气的白虎尸体旁边,将秦姝意之前刺进去的那把刀抽了出来,又用自己的衣角擦干净了,这才递到少女面前。
“若真有冤魂索命,便叫他们来寻我,你不必自责。”
秦姝意眼中略略恢复了神采,人看着也比刚才消沉的样子要精神了不少,她缓缓地伸出手去,正要接过那把短刀,却猛地被人抱住翻了个身。
原来捆着秦姝意的那棵树上正射进一支羽箭,身后不远处却传来重物倒地的声音,两个倒在一处的人心跳也混在了一起,杂乱无章。
周边的风似乎也停了下来,一片寂静。
秦姝意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青年微凉的唇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心跳的好快。
裴景琛猛地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做了什么,垂眸去看,身下的姑娘面色涨红,纤细的双臂因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还紧紧地环住了他的腰。
姑娘似乎也发现了自己与青年之间这个姿势的不妥之处,双手迅速垂了下去,贝齿咬紧了唇瓣,心绪纷繁。
裴景琛敏锐的察觉到了她的变化,然而他自己的情况也没好到哪去,耳尖红得似乎能滴血。
连忙起身,从前妙语连珠,现在却彷佛成了锯嘴的葫芦。
“你莫怪!我,我不是故意的......刚才那人搭弓射箭,我一急这才,这才唐突了你。”
明明只是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却被裴景琛说的磕磕巴巴,好不容易说完,他又低下了头,肩膀微垮,宛如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秦姝意也连忙站了起来,看着他道:“无妨的,妾还要谢谢世子方才出手相救。”
她话音戛然而止,似乎想到了什么,忙岔开话题道:“那妾先去把刀拿回来。”
往日里桀骜难驯的裴世子闻言,神色有些不自然,竭力压下心中那股奇异的感觉,点头道:“我也要去拿折扇和剑。”
两人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心跳却久久不能平复。
秦姝意走到那已经断了气的死士身边,抽出了自己的短刀,又伸手帮他合上了双眼。
就在她起身时,一把刀忽然抵住她的脖子,迅速挟持住她。
秦姝意脊背僵直,转头去看,一身黑衣蒙着面,同方才的死士是一伙的。
那死士的刀就抵在她的颈侧,微一用力便能擦出一道血痕。
他看了一眼那具倒在地上的尸体,声音冷硬,说出的话却在秦姝意意料之外。
“谢谢。”男人的语调里还夹着一份悲怆,复又恢复了那样平淡的声调,威胁道:“秦大小姐,你是个好人,但遵从上令亦是我等职责。”
说完,他又挟持着秦姝意向前走去,动作十分缓慢,边走边喊道:“世子。”
裴景琛才将那把折扇捡起来挂在腰间,耳边忽然响起一个陌生的声音,扭头看去便是这一幕。
俊朗面容上刚才还挂着的一抹浅淡笑容瞬间消失,他面色冷凝,冷笑一声:“又是哪里钻出来的狗杂碎!”死士并不将此放在心上,宛如一尊没有思想的石雕,只是机械地维持着手中的动作,喊道:“把剑扔了!”
裴景琛将那把剑又握紧了几分。
死士见他充耳不闻,反而提剑慢悠悠地走过来,剑尖划地而过,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心也不由得提了起来,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刀尖抵在秦姝意的脖子上。
她却依旧面色从容,方才的脊背僵直方才只是瞬间的错觉,少女轻声道:“你觉得自己能在裴世子手下过几招?”
身后人握刀的手已经开始冒汗。
秦姝意又轻声补充:“听说世子十三岁时便随恒国公上阵杀敌,是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杀神。”
这话自然真假参半,但她说的笃定,一时间倒也能唬住身边的死士。
“裴世子!您可要想好,若是再往前一步,我便立刻杀了秦家小姐!”他一边说着,手中的刀也横在了少女最脆弱的血管处。
唯恐青年再上前,他手上果真用了几分力气,在秦姝意的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痕,鲜红的血瞬间涌了出来。
而裴景琛见到他的动作,也停下了脚步,只是手上的剑依旧未曾松懈,眸光愈发锐利。
他不仅皮相瞩目,骨相也极佳,五官的每一处都像是被人打磨了上万次,这才精心刻画出来。
笑时凤眼里蕴着暖意,整个人也如春日和风,当得上意气风发,往日他在众人面前都是一副笑盈盈的纨绔样子,故而人也显得随和可亲。
可是现在却骤然露出冷意,如秦姝意所言,那是一种战场上淬炼出的杀意,像一把收鞘已久的刀,将将露出棱角。
只怕他现在是怒火难消。
看着青年冷峻的面容,秦姝意倒是能理解这人的怒气从何而来,若是她被人这样威胁,想必也如胸膛中憋了一股恶气,久而不能发。
更别提,被拿来作人质的还是自己的盟友。
自上元节后,秦姝意很少想到与裴景琛的关系,抑或是她在刻意回避,当时的想法现在也未曾变过,盟友就是盟友,哪能掺杂上别的。
何况,万一他根本就不喜欢她呢?
秦姝意不想自作多情。
少女彷佛毫不在意自己脖颈上的刀,声音清亮,冲着不远处的青年开口,“世子,不要犯糊涂!”
闻言死士拿刀的手更紧,见裴景琛停在原地,威胁的语调更高:“扔剑!”
似乎担心裴世子不按照自己的要求做,横在秦姝意脖颈间的刀又要往里刺去。
“铿锵”一声。
剑落了地。
死士见状,这才稍稍安定一些,却不敢有片刻放松,喊道:“都出来!”
他的话音刚落,众人身后的密林里才便出八九个亦是同样装扮的死士。
挟持着秦姝意的死士首领冷声安排:“给裴世子留口气。”
死士们听到这吩咐,蜂拥上前。
裴景琛手无寸铁,孤身一人被围击,这波死士的身法显然更高,他应对的略显吃力。
倏然一个死士觑准了空子,横刀劈下,正中他之前右肩那道被白虎袭击的伤口,青年痛的倒吸一口气,眼底郁气更重。
忍着肩上的剧痛,他转身夺过身后死士的刀,长腿一扫,踢倒了离自己最近的两个死士,又是一转,迅速杀了方才偷袭的死士。
见他身上戾气愈来愈浓,死士首领心中也有些惴惴,冷声呵斥:“一起上!”
虽然手上有了兵器,但早先被袭击的伤口传来的痛意也越来越明显,裴景琛的整个右肩酸麻无力,现在也不过是强弩之末。
照这样不要命的打下去,他只怕要自断右臂。
秦姝意见他右肩伤口鲜血淋漓,心中更是一骇,只觉得心里抑制不住的酸涩,拼命地摁耐着想要流泪的冲动,她挣扎着喊了出来。
“殿下!你不要命了吗!为了妾,这根本不值!”
裴景琛眼前已经有些发散,连带着手中的刀也几乎握不稳,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他只是摇了摇头,又扯出一抹十分勉强的笑。
良久,青年复又轻狂地冲身边围着的死士说道:“来啊,杀我!”
他虽然这样说着,但那群死士却反而心存忌惮,不敢上前,动作也迟缓了下来,只是拿着武器警觉地看着这个浑身是血的世子。
死士首领见状,拔高了音量,催促道:“此时不杀,更待何时!主上的任务完不成,回去了也躲不过以死谢罪!”
听到他催促的话,众人似乎回过神来,深吸一口气又朝着裴景琛杀了过去。
秦姝意见他撑着一口气还要继续打,整颗心都沉寂下去。
裴景琛他,何必如此
身后的死士似乎志在必得,既然主要的目标即将落网,手上挟持的刀也松了几分,双眼紧紧地盯着不远处还在强撑的青年。
秦姝意不动声色地活动了一下手腕,右手缓缓上移,伸到袖中,摸到了那把冰凉的短刀。
眼见死士的攻势愈发凶猛,裴景琛的动作却十分勉强,只是咬着牙勉力支撑着自己没有倒下。
青年右肩的伤口狰狞,因着持刀的动作撕扯的更加严重,愈发狼狈,颓势尽显。
眼见一个死士的刀就要劈在他身上,千钧一发之际,远处一支羽箭破空射来,直接贯穿了死士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