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真路上故意不说话,拿眼角偷偷瞟着谢珺,看他绞尽脑汁找话题却几次欲言又止,忍不住偷笑不已。
最终还是她忍不住,率先打破了沉默,问他这次出行的感想。
他一板一眼的回答着,似乎多说一个字就能掉一颗牙似的。
怀真反思良久,忍不住压低声音问道:“你是不是在怪我?”
谢珺莫名其妙道:“公主何出此言?”
怀真无奈道:“当初是我给你找的这份苦差事,唉,我也没想到竟然吃力不讨好到这种地步。听说你们一路上波折重重,好几次都是死里逃生,黄公也是因鞍马劳顿,水土不服才重病未愈。你们千里迢迢,跋山涉水,总算回来了,我父皇却……我心里真的万分抱歉。”
“我……我怎么会怪您?”他苦笑道。
“你嘴上这么说,看来心里就是怪我。”怀真想起早饭时杨寄容的话,随口道:“男人最是口是心非。”
“我和他不一样。”他像是被针扎了一样,有些激动地喊道。
怀真心头猛地一震,怔忪良久,涩然道:“什么意思?”
他垂头不语,握缰的手太过用力,指节都有些发白。
怀真等了会儿,见他还是沉默,瞪了他一眼后突然打马疾奔,转眼就越过车辆,将他抛到了后面。
她心底沸腾地厉害,甚至在猜测他是不是——也和她一样,想起了些什么?不然怎么会冒出那样古怪的话?
前世就是这样,每次好端端的,他便会莫名其妙地说出煞风景的话。有时候简直比萧漪澜还可恶。
“殿下,殿下,您去哪里?”前面的侍卫大喊道。
“我心里烦,先走一步了,在前边等着你们。”怀真回头道。
几人正商量着要不要追上去保护时,就见谢珺的青骢马也奔了过来,“我说错话惹公主生气了,”他满面窘迫道:“你们别担心,我这就去道歉。”
怀真没想到他竟追了上来,不由得勒马缓行。
谢珺有些意外,还以为她会闹脾气故意甩开他呢。
“公主,”他策马过去,鼓起勇气道:“对不起,我不是有意惹您伤心。”
怀真皱眉道:“我哪有伤心?”
“我知道崔世子对不起您……”
怀真锤了锤脑袋,菱荇苑那件事后,除了李晄用崔晏打趣过她,其他人可不会这么没眼色。
“可是,我只想让您知道,我和他不一样。”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顿了顿,在怀真纳闷的眼神中,费劲地挤出来一句,“我绝对不会对您撒谎。”
怀真又锤了锤脑袋,有些哭笑不得,“就这?”
他眼角发红,光洁莹润的额上不知不觉沁出了一层薄汗,像是内心在经历着激烈的挣扎,看得怀真都替他难受起来。
“我这么平易近人,你在我面前为何要紧张?”她心平气和道:“你看,你提起崔晏我都没生气,你还怕什么?”
他像是受到了鼓励般,眼中的退缩和迟疑突然消失,整个人都变得神采奕奕,“还有……我、我想知道,公主除了喜欢作画,还喜欢什么?”
怀真慢悠悠地晃着腿,不悦道:“我早就对作画没兴趣了。”
他又惊又喜,追问道:“那您喜欢什么?”
怀真侧头望着他激动热切的样子,困惑道:“你问这做什么?”
“我想多了解您。”他身上那层令人看不透的坚冰不知何时消融了,脸上第一次流露出情窦初开的少年特有的羞涩,一双水波潋滟的桃花眼温柔地令人心头发颤。
怀真却有点手足无措起来,竟不敢再看他,她心中有愧,生怕有一日他想起了一切,知道她别有用心的接近他时,会不会恨她?会不会认为她玩弄了他的感情?因为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把他当成了故人,还是一个全新的人。
“公主,我是不是冒犯到您了?”见她转过头去不说话了,他意识到鲁莽,连忙小心翼翼地问道。
“没有啊,我在想我喜欢什么呢!”怀真沉吟道。
他便怀着一颗炽烈坚韧却又脆弱的心,静静地等着。
怀真最终却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他:“那你喜欢什么?”
“你!”他几乎是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此话一出,两人都呆住了。
她张了张嘴,胸腔里那颗心跳得太过剧烈,以至于连脑中似乎都有了咚咚地回声,“喜欢我什么?”
他面颊腾地粉热,胸膛剧烈起伏着,不停地偷眼看她,唯恐她会生气。可他却半天想不出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才能不显得轻薄浪荡。
她在民间的装束和宫中不同,只是简单的衣裙和斗篷,也没梳漂亮的发髻,更没戴珍贵的首饰,可往人群里一站,依旧让人挪不开眼。
昨日在驿馆的院中听见她的声音时,他从身到心都因为激动和狂喜而战栗。那种带着刺痛的奇异感觉,从发梢蔓延到了指尖。
可是大庭广众下,面对她热情地问候,他却不敢直视,因为他心里有鬼。
他喜欢她无意识的触碰,喜欢她绚丽的笑容,喜欢她似能穿透灵魂的眼神,喜欢她像故人般唤他三郎,喜欢她校场上的英姿,喜欢她语笑嫣然时颊边隐现的梨涡,喜欢她跃马弯弓时手臂上漂亮的线条,喜欢她的聪慧大方温柔亲切神秘倔强……
他喜欢她的一切的一切。
但这感情不知从何而起,在心里越积越多,浓烈炙热到让他自己都心生恐惧,又哪里敢说出来?又哪里说的出来?
“看吧,你自己也答不上来。”怀真暗暗舒了口气,用手背去拍他的臂膀。
他这次不仅没躲开,还反手迅速抓住了她的手掌。
怀真轻呼了一声,下意识去挣。
她的手那般柔软纤小,却可以轻易揉碎他的心。
他微微哆嗦着,紧紧握了一下,又虚虚地拢着,最终还是悄悄放开了。
怀真被她握住时,心底泛起了一阵悸动,没想到他竟又放开了,她便有些失落起来。
是不是寂寞太久了,所以真像董飞銮说的那样,春心荡漾了?
作为一个过来人,和无知少年调情,是不是有点太下作了?怀真有些愧疚地想着。
她转头再去看时,谢珺已然恢复了往日的冷静持重,和方才忸忸怩怩的样子判若两人。
“谢珺?”她试探着唤了一声。
“嗯?”他应了一声,问道:“公主有何吩咐?”
怀真的手刚刚伸出去,又迅速收了回来,正色道:“等到了洛阳,万事要小心。”
他点头道:“是。”末了又补充道:“公主别害怕,无论发生何事,我都会站在您这边。”
怀真颇为感动,忍不住提醒道:“若真到了非战队不可的时候,你的兄长们肯定会站在王家那一边的。难道你要和他们作对?”
他淡淡笑了一下,神情落寞道:“我们从来都不是同路人。”
“如今的情况,你也不能和我同路。”怀真坦然道:“是我搬来了德王,有人一定恨死我了。你若执意和我同行,一定会惹祸上身。到时不仅帮不上我,还会成为累赘。”
谢珺知她说的是实话,点头道:“公主放心,我会避嫌的。等到了前面就分开,我带人走北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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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王的营帐设在洛阳东门外三十里处。
还没等众人过去,杨昌便亲自带人在路口迎候了。
杨寄容率先跳下车,欢呼着奔过去抱住了杨昌手臂。
怀真挽了李荻的手,笑着走了过去。
杨昌忙拉着女儿一起行礼参拜,待寒暄过后,怀真才问他京中形势如何,又问他皇帝病情可有好转。
她离开河内时便得知父皇醒转,可具体情况却不知道。
如今眼见杨家父女团聚其乐融融,心里便有些失落起来。
杨昌苦笑道:“说出来您可能都不信,现在朝中鲁王一派、齐王一派、德王一派,三足鼎立,互不相让,倒是达成了一种奇怪的平衡。鲁王实力最强,齐王在底层官员和士人中名望最高,可德王是正统。有他在一日,无论鲁王还是齐王都不敢轻举妄动。陛下仍在温德殿养病,虽然清醒了,可谁都不见。”
“听王爷说,陛下时常念叨公主,”杨昌身后的副将笑吟吟道:“如今公主总算回来了,陛下听到了一定开心。”
怀真一听这话归心似箭,当即便和众人作别,带着六名随从径直回城去了。
等到了建春门外,他们刚下马,就看到有宫车迎候。
励政殿都知梁会带着几名小黄门上来施礼,激动道:“公主可算回来了,快跟老臣去见陛下吧!”
怀真扶住他手臂问道:“父皇好些了吗?”
梁会笑道:“托您的福,好多了。”
怀真正准备回头和随从们告别,转头却发现六人早不见了踪影,想着他们应该是去找秦默复命了,倒也算机灵。
梁会亲自驾车,一路上喋喋不休地说着她的那些英勇事迹。
怀真难为情道:“怎么谁都知道了?”
城中气氛颇为诡异,街市上没了往日的繁华,倒是多了好些巡逻的甲兵,处处都透着紧张的气氛。
她也想过这或许是个圈套,可是她别无选择。
无论她做过什么,去过哪里,最终都是要回到宫里去见父皇的。
温德殿外的重重甲兵撤去了,只有值守的羽林卫,看到她过来时,都不由得投来敬佩的目光。
梁会将怀真送到殿外,便有女官带着宫女出来接住,带她进殿去了。怀真记得,正是父皇中风那日,她来温德殿时迎接她的人。
近乡情怯,她迈入大殿后,心中突然没来由地紧张起来。她本来想问些什么,最终还是决定亲眼去看。
还未走到寝殿,怀真突然听到一个含含糊糊的声音在唤她,“泱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