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朝会迟迟不散,怀真等得心急如焚。
励政殿都知梁会从旁劝道:“公主不妨先回去,待陛下下朝,老臣再派人给您传话。”
“如此,便有劳了。”怀真也想转移一下注意力,梁都知忙做了个手势,有人过来侍候怀真系上风氅,有人则去传话备车。
宫车停在望春台下,萧漪澜和董飞銮并肩立于车旁迎候。
“殿下,仔细路滑。”怀真刚站稳脚跟,萧漪澜便擡手扶住了她。
董飞銮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冷哼道:“马屁精。”
萧漪澜笑吟吟道:“总比某人自降身份,去做暖脚婢强。”
这也无甚稀奇,她一个大活人,半夜三更偷进公主寝阁,外间的宫婢又不是死人,怎么可能浑然无觉?
“我睡不着,唤她去陪我说话的。”怀真道。
董飞銮铁青的脸色这才好看了点,得意地冲着萧漪澜努了努嘴。
原本该在入冬前搬回景明院,但怀真住惯了望春台,竟有几分舍不得,便留下来过冬了。
她整日心热如火,竟似从不觉得冷,看到众人围着熏笼炭盆时还咋舌称奇。
刚一进门,便有一屋子人围过来侍候,怀真环顾左右,竟不见葭葭,便随口问了一句。
“大约是受了风寒,今儿告假。”萧漪澜道。
“叫过来,让她呆我屋里发发汗,兴许晚上就好了。”怀真道。
萧漪澜蹙眉,提醒道:“公主,莫要坏了规矩,她只是个小宫女……”
怀真不客气地打断道:“我比你更清楚她的身份。”
“我这就去找。”见萧漪澜吃瘪,董飞銮不由兴高采烈,福了福身出去了。
萧漪澜讪讪退到一边,看着怀真更衣盥洗,披了件夹袍走到了她面前。
“萧姐姐,”她见四下无人,目光变得冷锐起来,“你学识广博,想必听过一句话吧?白首如新,倾盖如故。”
萧漪澜神色颇不自然,强笑道:“自然听过,不知公主因何提起这句话?”
怀真没有作答,只是擡了擡下巴,“你出去吧,我如今不是小孩子,我的事你别管。”
“公主?”萧漪澜不由得一震,满脸惊诧道:“您千万莫要听信谗言,从我来到春和宫的那一天,便从未想过……”
“想过什么?”怀真问道。
萧漪澜长叹了口气,眼眶微红道:“没什么,奴婢退下了。”说罢福了福身,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
她是有品阶的女官,倒也无需自称奴婢,怀真记忆里,这应该是第一次吧?
可怀真心中并无感触,可能是昨夜董飞銮的话,激起了她压抑在心底的愤恨。尤其是再听到她从旁规劝时,前世若她真有心,自己又何至于走上歧途?
丧母之时她才十三岁,正是青春懵懂之时,对于男女大防更是浑然不知。她师从崔晏时,萧漪澜常年陪伴在侧,却并未尽到教引女官的职责。
那件事她未曾归罪于任何人,只怪自己太过轻率,误将浪子当良人。可后来萧漪澜的所作所为,却如何能不计较?
母妃生前说过,不要无故欺负人,但若有人敢冒犯你,就要十倍百倍的还回去,让他此后想起你都会做噩梦。
可是母妃没有告诉她,对于前世的仇人又该如何?
正自胡思乱想之际,董飞銮领着裹得厚厚的葭葭进来了。
怀真一把接过,将脚步虚浮的葭葭带到寝阁中,让董飞銮在最暖和的地方打了地铺,将浑浑噩噩的葭葭暂时先安置好。
董飞銮心不在焉地收拾好,便告退出去了,那眼神活像寻找耗子的猫儿。
怀真守在葭葭身边,如坐针毡般难熬。
我究竟在等什么?她有些茫然地自问,我又能做什么呢?
“来人,”她霍然起身唤道,“来人!”
素娥和姮娘疾步进来,在珠帘外行礼。
怀真快步走了出去,一把抓住一个,压抑着迫切而激动的神情,道:“派人悄悄去长秋宫附近打探一下,若有异常,速速来报。”
两人面面相觑,似乎没想到怀真会下这样的命令。
“记得,不要告诉任何人。”怀真神色一冷,带着警告的意味。
“是,公主!”二人转身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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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违的辛谧突然露面时,怀真派出去打探长秋宫的探子还没回来。
“让开,我们奉皇后娘娘之命,特来迎公主去温德殿侍疾,陛下病危。”阁外响起冷厉尖锐的声音。
怀真悚然一惊,转身奔进寝阁,俯身将葭葭连同被子一并抱起,藏进了衣柜。
葭葭病中难受,原本就睡得不踏实,这样一折腾,立刻醒过神来,握住她的手问道:“公主……何事?”
怀真贴在她耳畔道:“出事了,其他人可能会被看管住,待我走后,你设法逃出去,给长信宫报个讯,就说鲁王和皇后意欲逼宫,让七殿下千万保重。”
“辛司簿,未得公主允许,任何人不得擅闯公主寝阁。”帘外传来激烈的吵闹和推搡。
怀真使劲握了握葭葭的手,嘱咐道:“葭葭切记,一定要把话带到。”
“您放心……”葭葭打起精神,气喘吁吁道。
怀真深吸了口气,擡手拉下了帷幕。
辛谧带着十多名高大健壮的嬷嬷,转眼间便闯了进来。
两人隔着珠帘对望了一眼,她迅速低下头去,行了个礼,神色恭谨却冰冷,“陛下突发疾病,请公主速去温德殿侍疾。”
怀真心知有诈,冷声道:“如今统领六宫的是张??娥,还轮不到王家的走狗来我门前狂吠。”
辛谧语调平平,头也不擡道:“张??娥对皇后不敬,已被杖毙,尸体此刻还晾在道边,殿下若不信,可遣人去看。”
怀真浑身一震,脸上再无血色。
辛谧道:“侍候公主更衣。”
‘砰’地一声闷响,灰头土脸的董飞銮被丢了进来。
怀真愕然道:“你们把她怎么了?”
辛谧淡淡道:“一个贱婢而已,犯不着我们动手。”
董飞銮爬起身,满面泪痕地瞧着怀真,眼中尽是挫败和恐惧。
“还不快去?”辛谧不耐烦道,“公主是金枝玉叶,难道要让这些粗鄙下人侍候?”她说着扫了眼身后那群健妇。
董飞銮抹了把眼睛,跌跌撞撞地走了进去,沉默着侍候怀真一件件穿好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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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德殿周围早被重兵包围,阶前甲士林立,气氛萧瑟而冷肃。
暮色苍茫,鲁王一身重甲,腰配宝剑,神情倨傲,漠然立于出檐下,看到怀真时,神情略略一缓。
怀真忙挣开众人的挟持,奔过去行礼,“见过四皇兄,父皇、父皇究竟怎么了?”
鲁王哀叹道:“父皇回銮时,因地面有冰,御辇在含德门倾覆,以至于受伤昏迷,御医初步诊断,应该是——”他顿了顿,别过头道:“中风。”
怀真双腿一软,鲁王忙一把扶住,温言安慰道:“怀真,父皇平日和你最亲,你快去陪着他吧!我已命人八百里加急,传令扬州刺史部,所以抱善很快就会回来,和你一起侍疾。”
怀真此刻方知什么叫世事无常,原来,一切真的不能用情理来忖度。
她这一日来虽内心忐忑,但想着有执掌乾坤的父皇在,任谁也翻不起风浪。可她万万没想到,一旦父皇出了意外,那么再荒谬的事也会变得顺理成章起来。
女官带人出来迎接,自鲁王手中接过失魂落魄的怀真,轻声道:“公主,请吧!”
怀真任由她们扶着,回头望了眼殿前石灯台中闪烁的微茫火光,心头也有些迷惘起来。
宫女打起帘子,拂面而来的暖香令她脑中愈发混沌。
穿过一排排枝灯一道道薄幔,终于到了皇帝寝阁前。
隔着流光溢彩的珠帘,只见灯火辉煌人影憧憧,几名御医来回走动,围着御榻忙碌。
怀真定了定神,侍立在柱子旁的宫女躬身打起了帘子。
榻前铺着厚厚的玄色金文丝毯,一脚踩上去晕乎乎地,如在云端一般。
怀真慢慢地走过去,拨开了面前挡着视线的御医。
御医在她耳畔说着什么,她没有听清,脑中嗡鸣得厉害。
榻上口角歪斜、面色蜡黄的人真是四夷宾服八方来朝的大卫皇帝?
先前听鲁王说到父皇受伤严重时,她心中并无概念,此刻看到这副情景,才觉得满心悲怆彻骨寒凉。
有人扶住她的手肘,带着她在塌边坐下,俯身安慰道:“陛下吉人自有天相,公主莫要伤怀,保重。”
怀真怔怔擡起头,按下胸中的酸楚,哽咽着问道:“父皇会醒来吗?”
她擡手擦了擦眼睛,看到御医面泛难色,“臣等已为陛下服了通窍醒神丸,若一切顺利,两个时辰后便可见分晓。”
“我会在此守候的。”她温声道。
前世父皇也曾有过中风,但绝非此时。
当时葭葭几个月了,她和谢珺一起奉诏进宫侍疾。
皇帝子女众多,但平时甚少与孩子们亲近,以至于到了病榻前,无论他们真心还是假意,他都觉得厌烦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