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倒是越来越会推搪!”
皇帝轻轻咳了几下,停下来深睇神视——他很想很想把这个孩子的脑袋切开来看看,里面到底怀了怎样的心眼。
九无擎垂眉不语,转开头去看渐渐暗下去的残霞,云雀呼朋唤友在余辉中远去:“无擎只是实话实说!”
“好一个实话实说。这几年,你是越来越能藏话,除了曦儿,似乎没有人能让你开口多说半句!可你若真的不想管皇族之事,今儿个怎么就去了镇南王府。别告诉朕,你去那里纯萃是为了见龙奕,这样的借口,用在朕身上没有!”
拓跋跃从来不是好唬弄的,九无擎老早就明白,这人养了他十二年,难免能悟到或许他别怀心思。.
能悟到,不代表就能猜到。
“义父以为无擎还能有什么作为?如今的无擎横竖便是您养在牢笼拔了牙的狼狗,除了等吃,就是等睡,义父若真认为无擎居心不良,无擎无话可说!”
说的极为平静,平静的完全不像他的性格。
如果多年以前,皇帝还能琢磨透他的心思,那么现的九无擎则已经深沉的让人摸不到底。他就像一条蜇伏的金尾蛇,一旦春暖花开,一旦时机成熟,必会绝地反击,而现在,他却不能杀他——
“你在怨朕罢你的权,还是怪朕杀了你的兄弟?”
五年前,数个被斩首的太保,有两个与他可算是生死之交——当年,他为救他们曾跪地相求,皇帝没有赦免。
“无擎没有这个意思!”
“没有吗?五年前和五年后,朕可觉得你就像换了一个人一般……嗯,朕可是很久很久没有听你畅所欲言了……”
“回义父话,无擎还是无擎。五年前无擎是您攻城拔寨的臣子,这五年,无擎只是闲人,能不理事不管事,无擎自乐得清闲——”
答的很是恭谦。
“可朕并不想养个闲人在身边。朕有些事,想听听你的意见……你且坐下……”
皇帝缓了一下语气,坐上临窗铺着虎皮的的龙椅,边上则是一张凤座,他在这个空置的位置上看了好一会儿后,才示意九无擎坐到他下手。
阁台四风通风,有阳光撒进来,九无擎沐浴在金色的阳光底下,静静的等着皇帝说话。他是如此的厌恶和此人打交道,却又不得不坐在这里,和他虚与委蛇。
“储君之位不可空悬太久……朕打算立储……以无擎之见,你说朕该立谁?”
这种关乎国家社稷的大事,皇帝在嘴上淡淡的道来,就好像他真是他的心腹。
皇帝想试探他吗?
他垂着密集的睫毛,略作思量,才道:“不管立谁,义父只要安顿七殿下日后的出路就好!”
一如平常的淡静。
“如果朕立晋王为太子呢!”
果然是试探。
“很好!”
他答了两字,言简义赅,没有其他累赘之辞。
“哦?是吗?”
皇帝挑起眉,似饶有兴趣的往下问:“怎个好法?”
明知他和拓跋弘交恶,还要这么问,皇帝自是有意想让他不好过。
九无擎淡淡擡头投去一眼,面具下,冰冷的声音缓缓的吐出来:
“天佑西秦,必,国运昌盛,但凡君王,谁不想看到这样的盛世……不过……”
他忽很吊胃口的顿住,没有说下去。
“不过什么,说下去!”
“义父恕罪,无擎才敢说!”
“哼,你何曾怕朕追究过?有什么但说无妨!”
“好,那无擎直言不讳。义父若立晋王为储君,那么,等义父百年之后,无擎会在第一时间安排好人替七殿下收尸,至于九贵妃,就等着挫骨扬灰,至于无擎,原活不了几年,到时会有怎样一个死法,已无关紧要……但是,死少数人而保全天下不乱……可算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很平静的一句话,从容不迫的预示了将来的前景,似乎是在称赞,实则却在讥讽。
皇帝好像没有听出这话下的冷嘲,动了动嘴皮,淡淡道:“你也认为这是最好的选择!”
“站在君王的角度,是!”
“若,站在父亲的角度呢?”
九无擎闭上了嘴,目光冷冷,就如刚刚磨砾出锋的利剑,阳光一爆射,光华骇人,但也只是转瞬而逝,快的让人捉捏不到。
“说!”
沉沉一字,透着凌利的帝王威仪。
西秦帝王的手段冷酷而铁血,九无擎早已领教过,对他,他心头怀的不是怕,而是又恨又……敬——这份敬,敬的是他作为帝王那一份勤政爱民的操守,无关其他。
“以父亲的角度来说,您若有心立晋王为太子,那么,当年您就不该以无擎为要胁,逼九贵妃生下七殿下。无擎会指着您的鼻子骂:您不配做她的丈夫,也不配做七殿下的父亲。”
九无擎安静的站起来,几句话,极为大逆不道,却是他铿铿本性。
话音落下后,四周寂寂无声。
良久,九无擎才又说了一句:“无擎言尽于此。就此跪安!”
行了一礼,他不想多说话,缓缓往外而去,慢慢的走下台阶,并且将背脊骨挺的笔直笔直……
皇帝将手负到身后,无擎的反应,在他意料之中。一方面,无擎欣赏着晋王的才华,一方面,他们却又是水火交融,这种仇恨,却是他这个皇帝所不能理解的。
“无擎,下个月,朕给你赐婚……等明年桃花开时,朕想看到你晋升做父亲,这年纪不小了,总该留个后——这是圣旨!”
皇帝看着他离开,没有怪罪他的无理,须臾,开了口,把话锋莫名的扯到了另一件事上去。
极为温和的声调,诡异的带着一抹若有似无的慈爱,就像一个长者在语重心肠的在劝说,只是话说到最后,那语气已转变为一种不可抗拒的命令。
远去的墨色背影,顿了一下,有力的回答了一字:“不!”
继续离开。
“好……你若不答应,从下个月起,朕会断掉无殇的药!”
花坛下的身形,猛的停住,面具下的眼眸掠过一阵阵惊涛骇浪似的愤怒,但这愤怒转瞬平静,宽袖内的拳头缓缓的捏成拳又无声松开,他低着头,不想让自己爆发出来。
君无戏言。
九无擎知道他说得出便做得到!
“你……就非得这么逼我吗?我现在哪里也去不了,除了在等死,我一无所有,你真不必再用女人用孩子来困死我!现在的我跟死,没什么区别!我活不了十年的,难道你就不能给我几年清静的日子么?”
背对而站,低低暗哑的声音微微的发颤,即便竭尽克制,依旧有一些收不起来的情绪往外流溢了出去,这一次在称呼上,没有“您”,而是用了“你”。
姜还是老的辣,皇上还是极懂如何激怒他的。.
“你的心,不在龙苍!朕要你彻彻底底的扎根在这里!五年时间,你不肯让任何女人怀上你的孩子!既然你看不上任何人,那就由朕给你选——这是朕不立晋王为太子你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声音越来越远,皇帝已转身从另一个方向往寝宫而去……
腿,隐约又痛起来,他坚持又走了几步,坐到了柳树下的石椅上,急喘了几口后,无力的倚在椅背上,擡头,透过两个大大的眼洞,看到的是蓝汪汪的明媚天空,垂下来的枝条上有初冒出来的嫩芽,一颗颗,就象赏心悦目的青玉石。
开春了,万物都在复苏,人间又能将重复一年的色彩斑澜,只有他的世界,还是冰天雪地,闻不到春的气息。
“好!那你就把慕倾城赐给无擎吧!”
飘忽的声音在空气里回响,幽幽的传递过去,钻进了皇帝的耳朵里——
是屈服了?
不,这仅仅是对抗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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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花园,拓跋弘刚刚自永乐宫出来,走在淡淡的残光里。
他去了御书房,见不到父皇,管事的公公说,皇上下午时去了永寿宫,说是会陪七皇子,晚膳会在未央宫吃。
他记得的,每年的今天,不管外面有如何天大的事,父皇都会留在未央宫。
父皇的心里,只有那个女人,以及他们的孩子——二十五年前,他可以为了他们的孩子,不惜用两个嫡子一个庶子作抵押去替换作交易,老天垂怜,活该让那个孩子早夭。不想十三年后,又是这个女人,令父皇甘愿放弃唾手可得的一座城池。
对极,拓跋弘会成为了质子,全是拜那个女人所赐。
质子十三年,他受尽白眼,受尽委屈,那是何等的凄苦,待到好不容易苦尽甘来,归国后依旧不得半分父亲垂爱,那又是何等的悲哀。
他记得清楚啊,十二年前,他归国之日,正好看到父皇欢天喜地的将本该属于皇后的未央宫,赐给了那个没有名份的女人。
同一年,七弟降世,父皇欣喜若狂,险些废了皇后所出的“太子”,若不是朝中大臣阻止——一个甫出世几天的婴孩,便成了西秦国的储君。
沿着小径,缓缓的来到未央宫外,那座像征女人最高身份的殿宇,就这么生生被人强占。本该住在这宫殿里的女人,却因为二十五年那场风波被乱马贱踏,落了形如残废的下场,后因宫闱丑闻而被烧死。那原本该做太子的皇长子拓跋刚,死在了敌营的刀斧之下也就罢了,次子拓跋康受苦受难,回京之后,却因为要保命,自认是贵妃之子“拓跋弘”,原贵妃之子拓跋弘,反成了兄长代替“拓跋康”坐上了储君之位。
是的,他并不是真正的拓跋弘,他原名叫拓跋康,本该为一国之储君……
他曾问负责教养自己的平叔:为什么要如此移花接木的互换身份?
平叔意味深长的对他说:“想要荣华富贵,想到登上极位,就必须韬光养晦,而最重要的是第一条是先保住小命。”
这个局,是身故的皇后生前布下的,只为了能保他性命——
设这个局时候,九夫人所生的皇子拓跋祈还活着,父皇一心想让那个孩子做太子,自不会让皇后的孩子有好日子过。如此安排,虽然失了名位,但是,却更容易得到重用。
皇后的布局,无疑是正确的。
父皇真的从没有给过太子好脸色看,故意责难,故意挑剔,令原本生性软懦天赋不高的太子,早早病死——其实,到底是不是真的病死的,这还是一件疑案,可父皇草草了事,轻易就把太子之位空了出来。
如今,外头的人都以为他与拓跋弦是太子的有力竞争者,事实上,拓跋弦微不足道,也非父皇最中意的子嗣——他最爱的还是永寿宫里的那位惊世伟才。
对,父皇曾在一次醉酒的时候,曾与丞相大人夸口道:七子之天赋,可堪为惊世伟才,可惜年纪太小……
其言下之意,显而易见。
拓跋曦是父皇一手带大的,睡龙榻,坐龙椅,几乎和父皇形影不离……
他明白,父皇有意把皇位传给他这个最小的儿子,如果父皇能活到七弟成年的话,这个安定并渐露繁华之势的王朝,必会成为拓跋曦的囊中之物。
而这,却是他万万不允许看到的事!
阁台前,拓跋弘远远的望着未央宫,那原该是他母后居住的地方,如今却住着一个害惨他们母子三人的罪魁祸首,他心里如何不恨?
足足二十五年了,他从未得过半分母爱,自懂事起,他得到的是凌侮,也从未得到过父亲赞许的目光,那种目光,他只会落在自己最中意的儿子身上,其他的儿子,再如何出色,都敌不过那人万分之一。
不管父皇是怎么想的,如何小看他的,反正那张龙椅,他拓跋弘是要定了。
不久的将来,他要给自己的母后以最大的荣耀,他会向世人证明,他才是惊世伟才,将成为西秦皇朝盛世的缔造者。
不知道站了多久,待到澎湃的思潮渐渐平静下来以后,拓跋弘看到十无殇推着九无擎的精钢轮椅从里面走了出来,他的好七弟,在后面送着,以一种微笑而祟拜的目光看着他们走开。
拓跋弘不得不承认,他的七弟,是个漂亮的孩子,拥有着干净的气质,聪明绝世,如果,他不是那个女人的孩子,只是一个别的什么不受宠的夫人所出,也许他会真心疼惜,可天生的命格,注命了他们之间,不会有好的结果。
这种天生的敌对,在他们出身之时,就已经注定。
可惜,他并不知道,有些所谓的“注定”是人为刻意营造而成,有些不该由他承受的痛苦以及仇恨,也是人为强加……
待续!
诸公子争婚——晋王的回答
更新时间:2012-3-2517:29:14本章字数:9905
十三.
拓跋弘在宫里又转了一圈,才折回晋王府。
才进府,管家郯叔上来禀:“王爷,荻国的快马已经到,长平公主已把东西送回,老奴已将它们放进王府的宝库!”
“嗯!”
拓跋弘随口漫应。
送出去的东西再要回来,这是他第一次做这种蠢事——镇南王府里那位,的确有将人逼疯的潜质。
这也是他第一次,如此受制于人,然后,想到的是那个荒唐绝顶的誓约。
哼,一生一世情有独衷,这世上,没有这样的故事棂。
慕倾城在强人所难。
可是,那个女人咄咄逼人的气势,真的很眩目,除了儿时遇到过的小凌子,还真没有一个女人可以将他驳的如此哑口无言过。
没有一口回绝,其中有一半原因是因为,他有点心动——这种心动,来的有点怪……大概是因为这个女人的脾性有点像小凌子。曾经眼睁睁看着比太阳还明媚的小凌子死在眼前,那时心有多痛,现下就有多心动。
可他理智的明白这种可笑而稚气的心动,远远不及江山社稷来的重要。
拓跋弘自认不是正人君子,他有他的野心,他的报负,但同时他也一直是一个谨言慎行的人,从不轻易许诺,一旦许诺,必会履行承诺。男子汉大丈夫,这点担当,他还有。
之前,之所以会想悔婚,之所以会休妻,一切皆因这场婚事,非他所愿。
而今呢,似乎有点变味了!
“少主,在为难什么?”
平叔一瘸一拐的走进来,关切的问。那张幼年时为他挨了鞭子而落下数道鞭痕的脸孔,是他活在这世上唯一的温暖。
平叔在私底下一直叫他“少主”,在他眼里,拓跋弘是皇后所出,乃是西秦国真真正正、当仁不让的储君。
拓跋弘连忙站起将他扶过来,在晋王府,他敬他如长辈,他是母后留在他身边的唯一的亲人,是母亲的师兄——一个大智若愚的奇人,因为他,而大隐隐于市。
二人坐到了一处,拓跋弘把白天的事,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平叔很认真的听着,半天后,他以他的眼光给他下了一个决定:“答应吧!”
“理由!”
他呆了一下,没想到平叔答的这么爽快,快到让他怀疑其中别有玄机。
“有件事,你也许还不知道!”
平叔平静的脸上有几丝怪怪的神色飘过。
拓跋弘没有问,静候回答。
“刚刚从宫里传来的消息,皇上打算给九无擎赐婚!九无擎答应了——可他指名道姓要慕倾城。皇上暂时没有给明确的回音。但是,为了安抚镇南王,皇上已下圣旨,令镇南王回京就职,似乎打算重新重用。”
“哦,是么?”
拓跋弘的神色也凝重起来,眉目间的冷意便如深秋的寒霜,忽然想到大婚前夕,他曾跑去皇宫叩见父皇,旁击左敲的向父皇再次禀明:这桩婚事,他不喜欢,可否退掉。父皇摇头,含蓄的告诉他:婚是太后所定,慕倾城的母亲有恩于他的母后,不可退婚,除非是慕倾城自己不愿嫁。
同去的六弟听到了这话,第二天就带人恐吓慕倾城,想逼她先退婚——这件事,他是知道的,可因为心下也没有其他法子,也就由着他胡闹了一番。
在西秦王府,女子出阁,若女方门户高,新郎倌必须亲自迎娶,哪怕女方远在千里之外,男方也需路远迢迢的去将人迎娶进门。若女方门户低,则不太一样,新郎倌可亲迎,也可由女方送嫁,前者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