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承伤的太重,毓征带他回到广州后,一直在辗转养伤。带着他非常不便,因为他在这世上的两个身份都被销毁了,成了无从证明的流民,处处受到盘查。毓征不得不在后来的几年里,想尽办法,为他找回从前,作为肖怀承的身份。
战事又起,自北向南而来,人人都身不由己。云澜每一季,收到一封跨海而来的信,信上笔记始终是邝医生的,他什么都不写,手抄一段谁也看不明的僧人日签。
这年春天,他写着:去岁远客至,言佛殿壁绘彩,博古者雅好之,价可值千金……
她也从不写回信,原路寄一封装好的空笺回去。
第二年春天,他续写:僧人贞达,即邀士绅估价出售,众议以为修庙无资,舍此不图,势必墙倾像毁……
她仍旧原路,寄一封装好的空笺回去。
第三年年初,她收到了春天的来信,之后,就断了音讯,再没有信来。
她照旧的,寄一封空笺出去,不知道还能不能有人收到……
第四年战事终于平定,南京城一夜之间,换了颜色。上海的街头也人潮人海,辞旧迎新的时候。
云澜已经在两年前从宏恩转到伯特利就职,宏恩因为被政府收辖,拆分后换了别的名字。她和庄教授分手时,一起走出医院的大门口,都同时在想,这世上再也没有宏恩了。可这世道,逝去的东西太多了,他们也来不及追念,只随着时光匆匆向前。
云澜下班回来时,赶上小悌放学,跟在素钦身后。“小姑,”他正上第一年学堂,性子活泼,极爱说话,“我妈说,我六叔公在北京,做了大官,过些时候要回来了。”
云澜偏身站在夕阳里,秋风瑟瑟,同她脸上表情一样。素钦听了忙转圜,“还没有准信儿呢,小孩子嘴快,以后真是什么也不能告诉他。总还有些时候,我听素欣说,最快,也得明年春天里。”
“哦。”她还是这样淡薄的回应。
素钦望着她转身回房去的背影,始终不懂,他们究竟为了什么,弄成现在这样。一个不肯回来,也不肯放手;一个不肯面对,但也只字不提。
那之后不久,云澜去找了饶主任一回,她是上月初偶然遇到他的。他离开伯特利之后进了军区医院。云澜那天请他在老西门的弄堂口吃新出锅的油点子,他们也算故人相见,冷风里站着,多聊了一会儿。
她开春时调往远郊的军区医院,因为路程不近,索性申请了医院的宿舍,留在那里,不再回家来。
叔潮听素钦说起,只是幽幽一声长叹。
小悌的六叔公一直到第二年夏天,都留在北京,并没有如传言回上海来任职。倒是云澜,在入秋时一个傍晚,打了电话到叔潮的办公室,告诉他,她接到了任务,要服从安排,赶往东北,立刻就走,来不及跟家里说一声,就在电话告知一下。她其实也没有什么“家里”,三哥,就是她的“家里。”
叔潮赶着想叮嘱什么,那边匆匆挂断了电话,他只点头回应了一声。
云澜其实在年初曾借着参加医学会议的机会,去过广州一趟。她去找了光孝寺,寻访周边医院,人事变迁,找人极难。寺里管事的师傅说,在这里养过伤的人众多,有名有姓的,无名无姓的,佛家浩荡,关爱众生,舍不下任何一个。
她辞了光孝寺的师傅出来,依着旧址,找茉莉说过的老宅,人去楼空,已经许久无人居住。
广州偏南,地气和暖,她在街头的小店里,要了一碗馄饨面,吃着吃着,淌下许多眼泪来。
云澜所在的医疗小组是先期入朝的,她是为数不多的女医生,常常被大家特别照顾着。从东线战场到清川江畔,寒风炮火里,救活过许多人,也眼睁睁失去过许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