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澜从大世界回家的当晚,在前厅廊檐下来来回回的走着。夜里起风,呼呼吹翻了她大衣的衣领,她两手冰凉,插在衣兜里,在等三哥回来的汽车。
“什么?这时候让我去哪里查?到处都在抓亲日分子、汉奸,你去看看,青浦监狱里,关满了人。”叔潮才下班,立在风口上,听见云澜说让他帮忙查找哪个部门在抓亲日分子,不觉直摇头,这怎么查得出来,现在市政府里糟哄哄的,正是秋后算账的时候,冒出许多部门,既各自为战,也互相插手,谁说了也不算的乱局。
“那名单呢?名单能看到么?”云澜抓着他衣袖问。
“各区各地,都在讨伐亲日乱政分子,要看全这份名单,非得跑几十个部门,十天半个月没个头绪。”
云澜先在心里筹划过,知道困难重重。“有哪些是秘密监狱?你知道么?我要找一个人,三哥。”她把叔潮拉到拐角处,直说。
“秘密监狱?”叔潮皱起眉来,“你要找谁?那些人是不能招惹的,粘上就说不清,你知道么?到死也说不清的。”他警告她。
“三哥,我找这个人。”云澜把愈存办公桌上的铜制铭牌亮给叔潮看。
“这是你们宏恩的医生?”
“对。”
“你找他干什么?”
“你别问,你帮我找他就是了,全上海的甚至上海周边的监狱,明的暗的,都要找一遍。”
“惹不起的人,云澜,咱们还是别碰。”
“三哥,这个人,”云澜擡眸望着他,眼眶里点点的泪光,“比我的命还重要,你帮我找。”
叔潮停了一会儿,冷风刮在脸上,冰凉,他从没见过云澜这样的表情。他看在眼里,点了点头。
老马的审问是间断性的,他们的经验是要让犯人缓一缓,有些人,领教了刑具的威力之后,会忽然开了悟,再问时简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像有些同行,讲究疲劳战,几个人轮番上阵没日没夜,老马听了直摇头,莽夫!这样容易把人弄死,还容易让人胡言乱语,况且死了就什么都问不出来了,他不做这样的傻事。
何愈存失血过多晕过去了,他站在一旁惋惜,真是个难得一见的好青年,“来人,包扎包扎,等何医生精神好了,咱们再问。”他给自己穿上衣裳,带着人走出牢门来,正对着光头的阿听。
他笑容满面,“哟,看看,这儿还有一位好青年呢,小伙子,你这么年轻,可不能像他似的,死心眼儿,啊!”他隔着铁阑干,拍了拍阿听的肩头。
阿听抓在阑干的手心里满手是汗。
丽惠从利德书店回来后,始终觉得心里惶惶。他这么久以来,没有一次是开车来的。店里的伙计无意中说起,说这位送东西来的先生,汽车停在路边。
她坐在亭子间,一手按在桌面的账簿上,这本簿子,看起来像是店里记账用的,其实里面有他们这条线上,所有人员底细出处的说明。她常常一人独坐,在灯下翻看怀承这一页,有老胡和师傅的亲笔签名,这是她记忆里的怀承。她也常常迷惑,他还能不能有回到怀承的这一日。
她等了几天,终于等不下去。
这天也像许多个平常日子一样,她站在店堂的窗边看路上萧瑟的秋景。出去送货的伙计回来了,把两条普通面包放在柜台上,向她汇报,“玫瑰园的老妈子说,她家主人不在家,不知道去哪儿了,两三天前一出门,就没回来过,叫咱们暂时不用送面包去了,白放着没人吃。”
她站着不动,听了片刻,忽然上前来问伙计:“还遇到什么人么?”
伙计回忆着摇头,“没啊,没看见什么人。”
她背对着光,没再言声。
老马的办公室在二楼朝北的一间,他靠在椅子上抽烟,满屋子浑浊烟气。他在看一份新送来的,这两天监视玫瑰园来往进出的记录,邮差、电费单子、水费单子、花匠、裁缝师傅,送面包的……
他看完,拍在桌子上,猛抽了两口,喷出一阵浓烟。
有人推门进来,坐在他对面。“医生这一组,没必要浪费时间,他们干掉老五几个人,都是板上钉钉的,直接录在汉奸名单里,拉出去枪毙了事,犯不着在这里耗着。”
老马叼着烟,摇头:“医生可是个有秘密的人,有趣得很,我倒是想再问一问;况且,白小姐不好玩么?留着你多玩两天。”
浓烟里飘出一阵笑声,“也好。”
何医生这里,老马隔天来关照他一次。别说,这人还真不像是文弱书生,有点儿意思。老马觉得棋逢对手将遇良才,连精神都为之一振。
白小姐因为用处太广,还没动过真格的。她站在隔壁牢房门口骂街,对面的阿听,不敢看愈存这边的情况,只好和白露面对面互相望着,空气里传来阵阵新鲜血液的味道,他们都同时减弱了呼吸。
“杀了我们的兄弟,何医生也知道有这么一天吧,没事儿,我们这起人不记仇,你把这些药品和物资的去向交代清楚,咱们什么都好说。”老马嗜血,觉得这鲜活的血肉味道沁人心脾。
愈存五指关节上插了钢针,多少支?他意识时断时续,没数清,低微的呼吸着,没有声音。
“邮差?修园子的花匠?上门的小裁缝?西饼店的伙计?”老马把知道的各色人等,一一念给他听,看他脸上变化。
他耷着眼皮,没有反应。
“操你娘的物资,你娘才运私货,你们干的勾当敢不敢拿出来说?”白露扒着阑干叫嚷着。
老马听烦了,招手叫人,“把老二叫下来,堵上这娘们儿的嘴。”
对面阿听,他实在人微言轻得很,没人顾上他。但虚耗着,人也瘦了一圈,眼睛放大的凸出来,始终瞪着,像荷叶下趴着的大个儿青蛙。他眼睁睁看着,一个高大粗壮的男人跑下来,杀气腾腾地开了白露牢房,一巴掌把她打倒在矮床,她噤了声。他们看不见,她手脚发着抖。那人熟练地把她反手捆在床架上,扑上去“享乐”,当着众人的面,像牛圈里发情的牲口,正面享用反,翻过来享用反面。有血水从她白皙的小腿上留下来,蜿蜒成河,染红了床单……
凄厉的女人呻吟声此起彼伏。
阿听扒着铁阑干的手用力摇着,牢房的门和铁链被摇的“哐哐”作响,他喉咙里发着干涩的声响,无人听得懂他在叫什么。
老马却听懂了,哟!有意思。他低头看看气若游丝的何医生,白小姐的未婚夫,他没什么要命的反应……感情激烈的反应,都在对面这个小光头身上呢!
他饶有兴趣的放下铜钉,从牢房门里钻出来,走到阿听面前。“小兄弟,怎么了?”他兀自摇头感叹:“有忠心,想来白小姐平常待你不薄吧?可惜了可惜了,她今日可是得死啊。”他一挥手,叫人,“来给白小姐准备一套“密不透风”,等二爷完事儿,先送她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