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筹划(2 / 2)

空笺 走走停停啊 1895 字 4个月前

云澜因为淑瑛要生产的缘故,特地从医院借了几本产科的教学用书回来,全是外文的,有时也有图解。有次被伍姐偶然看见,大惊,念着佛逃出云澜房间,“怎么有这样的西洋画,真是骇死人,不把女人当人,不穿裤子还张着腿……”

云澜在后廊上听檐角上的风铃声,风声婉转,也听到一点伍姐的哀嚎,下一次就记住了,看好了书,都要及时收起来,不是人人都能经得起的。她总坐在后廊上,是在等三哥的信,不知是不是邮路的问题,总也没有收到回信,也拍了几回电报回去,但他们家里的电报,云澜是知道的,总是会先报告给大伯父,她也不敢详说什么,只报报平安罢了。

怀承忙的时候越来越多,大部分时候都不在家。他有一次连续十几天不在家,忽然回来时,正是午后时分,满家里静阒无声。他知道云澜没有午睡的习惯,兀自绕到后花园来,见她半伏在柚木阑干上,看杉树下一片蔡伯新移植过来的晚香玉,《国富论》放在旁边的藤椅上。

他想,她这是看第几遍了,这本书他记得已经陪她看完过的。

“云澜,”他叫她,看见她转头,望着他的眼睛亮起一簇光点。她这点神采的光,把他今天想好要说的话,看得褪了色,他重新在心里斟酌起来。

怀承知道云澜在等淑瑛生产,等孩子生下来,也许不得不送她们母子回上海,等这些事情办完,她其实并不必须留在香港等明大复学,像她母亲在来信里提到的,可以选择别的国家,把她心爱的课程读完。而他自己,承担了老胡手里越来越多的工作,会忙上很长一阵子。他擡头看向远处的青山,山河浩浩,何时久安……

他舍不得让她走,有她在,他赶着想回来,哪怕只是上楼前,仰头望一眼她窗边的那一点灯光。

她见他从碎石小径上走来,含笑的背对着日光,有半个月没有见到他,他仿佛哪里添了些凌厉的气息,她说不清。

“你回来了。”云澜远远的便问他。

他没有回答,只加快了两步,走到她面前来,伸手抱了抱她,“瘦了些,”他鉴定完了,说:“听说医院里最近很忙,是累的么?”

“你回过医院了,威尔先生那天来,还问起你的。”云澜被他抱起,又放下,尚没站稳,一手攀着他肩头。

“嗯,”他顺势拉她一起坐在旁边宽大的藤椅上,“我可能要有一阵子不能继续在医院了,”他把她一只手拢在掌心里,看着她裙子上暗绿的枝叶底子,上面开着淡黄的小花。

“哦。”云澜只点了点头,仿佛一直知道他会离开医院,去忙要要紧事的可能性,没有再问别的话。她想,轻重缓急,没有什么好问的。

“云澜,等淑瑛的孩子生下来,你势必得护送他们母子回上海去,”他低沉的声音,替她做着打算:“趁着这趟回去,你可以和家里商议,看是否有可能,转道去美国读书,不必在香港蹉跎下去,明大复学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他说出国读书的事,云澜不是没想过,自从母亲那封寄来,她想了无数个夜晚,总在入睡前拿出来考虑一遍,可到如今,她终于有一点明白母亲了,珍妮,她陷在不爱的婚姻家族里,养了一个爱不起来的女儿,羁绊牵扯着,困在深潭。她们这血缘并没有让人更亲近,却是让人更遥远。

她沉默了良久,再擡头时,山风拂过,风铃声“零零”作响,她和怀承同时擡头望了望。“我从前和你说过,我母亲和我父亲并不和睦,他们不仅不和睦也不争吵,在家时就常常是两个互不相干的人。”

怀承用力握了握她的手,“我知道。”

她却在心里叹了口气,觉得他不知道。“所以我母亲,也从来不在意我。这世上有些做父母的,是不爱自己的亲生孩子的,这你大概没听说过吧!”

她这段话,说得怀承沉默了,他确是没有想过,有不爱孩子的父母,他自己家里,皆是为了子女能肝肠寸断的爹娘。他看着她低垂的眼帘,迟疑道:“你是担心,你母亲并不会真心为你预备读书的事么?”他想说,如果是那样,也不要紧,他家里可以筹划,但可能就不是去美利坚了。

“那倒不是,我母亲既然开口说了,就一定是能做到的,她为人不热心,但也不虚言。只是我不愿意去麻烦她,让她觉得,我总是她裹足不前的障碍。”云澜向他说着心里话,是许多年里,她藏在心里,没法和人提起的话,谁能理解她们这样的一对母女呢!她们和那对夫妻一样,互不干扰就是最好的相处。

怀承听了一会儿,忽然笑了,撑开手臂揽着她肩头,“所以你宁愿麻烦我,也不愿意跟着你母亲去,是不是?”他这句话,光自己说,就已经高兴进心里去。被云澜一甩肩头,瞪着,也还是高兴。

“我说正经事呢!”她强调。

“我这也是正经事,”他重又揽住她,用力扣进怀里,认真道:“你要是不想去你母亲那儿,我们再做别的设想,或者可以去法国?”

云澜摇了摇头,“同是出去,自然去母亲那里更好。我不过是,是想告诉你而已。”她实心地解释着。她想,从今后,所有不能说给别人听的话,都是可以说给他听的。

“嗯,”他停着却微微叹了口气,也是实心话:“我其实,总想留你在身边,可我接下来也许会很忙,照顾不了你,我……”他停着,没说下去。

云澜看着他,点了点头。他便不用说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