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记者,怀承只见过一次,不是在村社,是在一家馄饨面店里,他是临时路过跟着老胡去的。面店不大,堂屋里挤满了排队的人,热气蓬蓬。老胡让他门口等等,他便没进去,站在半扇门脸后头,看得到店堂里众人的面孔。“小周。”老胡叫着,被叫面等菜的声音淹没了,那人转头来,四方国字脸,狭长的眼睛,像平原上开的一道渠,带着黑框眼睛,让人怀疑是小学生才学美画课,徒手画不来人像,拿算学课的标尺比着来,画成的人脸上全是工具的痕迹。
怀承对这个人只有这一点记忆,此时,老胡紧皱着眉头,坐在长桌的对面。田师傅的意见是再等等看,若只是因为他南报记者的身份,言论不当的问题,那便是小问题,此时就出动营救,反而成了大问题,还会连带组织暴露,平添危险。
可眼下局势不明朗,他们的内线迟迟没有消息传出,似乎也意味着周兆祥被捕不只是新闻言论的问题这么简单,再等下去,会不会等出什么,无人敢想。
长桌中央点着一只极粗壮的发黄的蜡烛,烛芯燃久了焦了头,火焰窜跳着,照得满屋子荡漾的光,仿佛人心。
老胡最后决定做两手准备,既要再等等消息,营救计划也同时准备起来。前半夜,他们在烛火摇曳里准备全盘行动,武装营救是做好伤亡准备的,老胡器重怀承,爱才,如果不是宗瑞的腿伤,是不肯让他参与的。他部署完毕,特地找了空,出来悄悄叮嘱丽惠,还没讲完,丽惠就点头,“我知道,不用说了。”
他们都替他有些莫名的紧张,他们不知道,他自己并没有。
怀承在后堂和田师傅就着一盏残灯,继续研究路线图。撤退的距离远近,接应人员的隐蔽位置,掩护开枪的角度,怀承在旁一一做着计算,思路和进度一切如常。田师傅看了他推演的结论,拈着长须点了点头,借着烛火伸长手来拍拍他肩头。
他们这里长夜从来不漫长,要做的事情太多,争分夺秒的。凌晨时分,外面传进消息来,原来周组长只是因为参与报道了学生集会的事,受了牵连,这时还只关押在警察署,并未定罪转送。如此看来,不出意外,等事件平息,自然就能随着相关人员一起,无罪释放。
老胡这里松了一口气,他在后屋槛上敲了敲铜烟锅子,“吭吭”的咳嗽着,走到堂屋里来。“行了,行动取消,大家先各自回去,注意进出路线,分散开。”他自己也披上外衣,要赶去会见一位广东来的重要朋友。
怀承是索性等天亮了再走,他借着天光大亮前的一点时间,走到后院设在山坳里的射击场,站着听一会儿风声。
丽惠不知何时走来,站在他身后,她踩过枯枝的脚步声,怀承下意识的在心里计算她相隔的距离,没有回头。她恰好停在他预估的位置。
“你现在已经很准了,比宗瑞的准头好。”丽惠说。
“嗯,我知道。”怀承是特别清楚自己的人,知晓别人容易,清楚自己难。他答完回头来,笑了笑,难得客气:“是师傅教的好。”
丽惠是他学射击的第一师傅,她望着他,满意的点点头,她想,其实是徒弟太聪明,上手太快,她都没来得及好好陪他练习,他就青出于蓝又胜于蓝了。她在心里连连遗憾,要是像宗瑞,那时他们一起初学时,总是要她手把手的教他,宗瑞身量比她高出一截,她只好站在小竹板凳上,手臂伸过他肩头,贴着他耳朵教他看准心……
她遗憾,她这些教学经验,在怀承这儿,都没能用上,她只示范了几遍,他就找到了关窍,快得超出她的预期。她那天想教他动态射击,她说,“我先打给你看,然后你来打,我帮你瞄准,你试试感觉。”她准备好了垫脚的竹凳,站在他身后,可他转头来摇了摇手,说,“不用,这个角度我可以。”
匀速移动保持相对静止。在怀承眼里,不难。
她只好在旁看着,看他一次就命中。
她在心里叹服,胡大哥爱才,确实爱的没错,像他这样的人,值得被爱。
天边远远亮出一点蟹青色,怀承转身要走,丽惠追上来一步问他:“等天亮了,打完这一轮再走吧。”
“今天不了,我还有事,要先回去。”怀承脚步匆匆,他记挂着云澜去找人的事,不知她找得顺利么?
丽惠站在一丛马尾松旁,看他走远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