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郑家(1 / 2)

空笺 走走停停啊 2096 字 4个月前

这两天天气不好,天光只亮起一点,云澜因为心里有事要同怀承说,醒得特别早。下楼时,伍姐才烧好热水,打着哈欠从灶间走出来。

“聂小姐,今天怎么这么早?这才几点钟……”伍姐擡头扫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只觉得早,并没看清究竟是几点。

“伍姐早。”云澜下楼来,本想走到客厅的南窗边去张望一眼,那里视线好,可以看得到外面山道上的情况,走到一半,感到身后有伍姐灼灼的目光追随着自己,又慢慢停了下来,转道坐在客厅正中的沙发上,看一份过期的晚报。

昨晚她和宴溦在这里对坐着叙旧,没想到郑家新娶的少奶奶,竟然就是宴溦。她下楼时因为穿着宛瑶的颜色衣裳,实在像是养在闺阁里久不见人的粉嫩小姑娘,坐在才烫卷了头发,别着蓝宝石发夹的郑家少奶奶面前,十足的矮了一辈。

伍姐听见她们说起,竟是同学关系,实在太好奇,间或添茶加水,务必的找到机会在旁立着听。引得宴溦再三的擡眼看她,眼神又扫回云澜脸上来。

云澜只好着意的交代伍姐自去休息,不必照看这里,她才恋恋不舍的退出去。云澜想,她大约是听到她向宴溦解释,和怀承搬来这里暂住,是因为进出安全的原因,以及怀承和这家主人的关系。伍姐对这里面的弯弯绕绕怀着极大的好奇,所以保有着特别的兴趣,尤其想探究她和怀承那段离奇曲折的故事,她伸长了耳朵,也没听到上吊私奔的情节,颇失望。

云澜这时忽然想起来,也许是该要谨慎些,毕竟……毕竟他也还没说明过什么。

她这时候虽然低头看报,耳朵却听着外面的汽车声,有引擎声由远及近,这时候上山的车辆极少,自然是怀承回来了。她想起身,先看到蔡伯从走廊匆匆走出来开门,伍姐也跟在他身后,见到怀承踏上门厅,抢着先说:“怀承少爷回来了,聂小姐那里等你呢。”

这时正赶上蔡伯念叨:“哟,这不是起了晨雾,是下了雨哦。”

两人重叠着说话,云澜饶是竖着耳朵,也没听清。

等怀承脱了大衣,走进来,她才放下报纸,仰头来看他。听见他含笑的问:“听说你一早等我呢,是有事要说么?”

把云澜一番装模作样问得白费了,她马上否认:“哪有,我正好起得早,在房里闷得慌,下来坐坐而已,其实往常……”她想多说两句,说平常也是这时候起来,只是没下楼而已。

被怀承一笑,打断了,他靠近来正对着她眼睛,嘱意道:“说谎的时候,眼神要稳定在一处,不能像你这样飘来飘去。”

云澜马上收回来了搁浅在半空里的目光,盯着对面沙发上一处皱起的牛皮。从前她和三哥一起淘气闯了祸,撒谎的事总是三哥张口就来的特长,她于是锻炼得太少,总是生疏。她自己也知道的,被怀承毫不留情的点破了,只好卡在这儿,想不出挽救的话来。

怀承倒是更显高兴,满眼含笑的在她对面坐下来,先开口:“我今天见到威尔先生了,同他说起淑瑛的事,请他留心帮忙找一找,”他进一步解释说:“这只是一个途径,现在很多当时由学校安排的同学,已经各自找了出路,离散开了,未必能作准;别的办法,我和毓征也在商议,多方设法吧,总能找得到的,你别太担心。”

正是想说这件事的,云澜等了他一早上,因为昨晚在宴溦那里听说,有个马来人的商会,收容了一些马来籍的在港人员避难,可以去那里找一找,即便没有淑瑛的下落,也可能有一些相关的消息。“我昨天见到宴溦了,许宴溦,你记得她么?当初和我们分在一组的,在九龙救助站,后来告假走了的。”云澜快速的说着,不自知的向前倾了倾身。

怀承听完想了一想,想起来了,复杂眼神看着云澜,他在想,她还不知道吧,许宴溦算是临阵脱逃,可不是告假回家这么简单,譬如士兵上了战场,战势胶着之际偷逃出去一样。他语声沉重下来,问她:“你怎么见到她的?她家在这附近么?”

“她家……”这真是说来话长,云澜长话短说:“她结婚了,上面那家郑家才办喜事,迎娶的,就是宴溦,说来真是巧合。她昨晚特地上门来走动,我们才见到面,我们住得这样近。所以就同她多聊了一会儿,她先生家里是做律师的,并且郑老先生还是律师会的现任会长,所以交友广泛。”

“这时候的律师会,不过就是傀儡政府的一件工具罢了。”怀承毫不客气的指出,眼睛里满是少年人的锐利。

云澜是关心时政的人,自然也知道。可她看得比他开阔,既有不肯低头的人,便有无论何时都能折腰的人,不能荡涤肃清,为我所用也算权宜。“我们也不跟他们有牵扯,只是寻个人,若有可能,请她先生帮忙引见引见。”云澜中肯的说着。乱世里,请人牵线探问消息,每一样都是极耗费人情的,这道理,她从前在上海家里时,见大伯父为了四姐姐的病,曾各处奔走过,她懂得。

怀承知道云澜明白他的意思,他也知道这里面的来往,敷衍而已,表面功夫,他从来不刻板。可这段时间,因为要营救几位重要的先生离港,他们筹划的几次行动,受到政府和日军的两重夹击,伤亡惨重,十分艰难,连宗瑞,也打伤了左腿,连日在养伤。他心里正是愤懑无解的时候,忍不住对着云澜,想多说两句真心话。他说:“就是这些人,无知无觉的不知好歹!才弄得正邪颠倒,善恶不分。”他说着,实在气不顺,站起了身。

云澜擡头望向他侧脸,些微的曦光映在他眼睛里,真想声援他,她其实也知道他在忙什么。这清晨的明昧里,她听他句句带着郁结的声气,极少有的疾言厉色,讲时事,也毫不掩饰的评说他人。他这样无所顾忌的纾解着积压许久的恨意,对许多人许多事的失望。他原以为自己有力量能把这些情绪消解在永远的沉默里,却忽然发觉,有一个人能听自己说话,是多么幸福且幸运的事。

后来,经过了更多事,他常常怀念起这个清晨,她端坐在微明的晨光里,听他意气挥斥,畅所欲言。她那样安静,那样稳妥,一如她后来的许多年。

第二天,云澜去回访宴溦,特地选了下午四点钟前后,是怕他们家里有午睡的习惯,或者要打下午牌,那总是要到四点半左右才能散场的。

出发前,怀承跟出来问云澜:“不用我陪你去么?”自从出了那件事,她进出他总是不放心。

云澜正擡手系上大衣的纽扣,摇了摇头道:“不用,伍姐陪我去就好,你去做什么?宴溦和你也不熟,你在场,也许反而不好说话。”

“她说她家里都有哪些人在么?你这么去找她,说话方便么?”他关心的问着。

“说公婆都在的,她先生大约这时候在公事中,不在家。不妨的,我们总是同学,没有不让新媳妇见朋友的道理。”云澜说着,走出门厅去。

怀承送她们到大门口,擡头张望了一眼山道斜向上的郑家花园,坐在一排整齐的冬青树后面。还好,不大远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