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他们上班的路上。怀承本是有话要问,却越是想说,越不知从何开口。
倒是云澜先转头来问他:“我想,今天能不能托威尔先生问问,学校收容站的情况,不知道我三哥怎么样了?”
“哦,”怀承点了点头,似乎随口问她:“你三哥,是你亲哥哥么?”他还从没问过她家里的情况。
云澜摇了摇头,“我们是堂兄妹,不是亲哥哥,但是从小一家里长大的,和亲哥哥也差不多。”
堂兄!怀承听在心里,接着问道:“你叫他三哥,那你是排行第四么?”
云澜又摇头,同时微微叹息:“不是,我排行第五,在我上面还有个四姐姐,比我大一岁,同我三哥只相差一个月,是我大伯的女儿,可惜她生来体弱,前两年不慎染了肺病,就……”四姐姐是肺病没的,就在云澜要跟着三哥动身香港之前,大伯很是伤心,原本不大支持云澜学医,那之后,也转变了想法,同意起来。
云澜每每想起这些,也还是伤感,某种程度上来说,四姐姐的病,成全了她。可她也提醒自己,不能这样想。
怀承听她说起四姐姐,是个不幸的故事,便陪她沉默着没再往下问。但在心里某个地方,他在悄悄想着另一件事,她排行第五,没错,同全叔说的一样。
他低头时顺便看她,原本的长发被他剪短了,可发丝太软,一点儿不像男人,掩不住的柔和脸庞,不说话时微抿的唇角,带着点若有所思的意味……他想,无关乎别人的看法,只他自己觉得,她很好。
医院较往常似乎更忙碌一些,依然有枪伤的病人陆续送进来。怀承中午前后,找到在给谢医生帮忙的云澜,她坐在清创室的角落里,垂着头专心在给一个耳朵撕裂的伤者缝针,带着厚厚的棉纱口罩,连眼睛也看不清,似乎只有两扇睫毛铺在口罩上。
他便在门口不远处立着,等她。不防被旁边的谢医生拉了拉袖口,示意他跟出来。站在走廊边,谢医生摘了口罩问他:“云澜是有什么人在斯蒂芬学院么?”
怀承愣了愣,“怎么说起这个?”斯蒂芬学院的惨案已经是一段噩梦,事实究竟如何无从追索,只在民间越传越血腥起来。
“前头有两个家属不知怎么,说起来,似乎是在里面进出过的,那里头的情况一清二楚,”谢医生边说边皱起了眉,“我瞧见云澜在旁听住了,半天不动弹,叫她也没反应,才发现她不对劲。听见说,里面不论伤病还是医护,全部遇难,场面极惨,我看云澜的手都在抖。想想,就打断了那两人,叫他们停一停。”她说到这儿,自己也叹了口气,擡手朝眼睛上指了指,示意她看出来了,云澜虽然没有声音,却一直在淌眼泪。
怀承听着,忍不住透过半掩的门缝,去看仍旧低着头缝针的云澜,“战时,她被分配在斯蒂芬学院过,那里面有她的朋友。”他解释说。
谢医生也回头看了一眼,无奈的摇了摇头:“那你劝劝她吧,这时候到处是惨案,往宽处想想,活着已是不容易。”
怀承点了点头,再走近时,她已经缝好,正在收整器具。“云澜,”他叫她。
“嗯,”她听见了,隔着口罩闷声闷气的回应他,没有立刻擡头,仍旧背着身。
他知道她大概是眼眶里蓄着眼泪,来不及擦,只好低着头。
她用力眨了眨眼睛,把眼眶里的泪水逼出来,滚进棉纱的口罩里,再转头时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和威尔先生说过了,他帮忙查询了你三哥的去向,”怀承特地走到她身边来,低头只说给她一个人听,这样的世道,仿佛实在没有什么好消息带给她,唯有这一点吧。他说:“你三哥很安全,前两天还有领用食物和日用品的记录,只是收容的地点太远,不好联络。我想再等等,等外面的情况稳定一些,我带你去看他。”
她擡眸望着他,眼睫毛上仍有些水汽,微微点了点头。怀承留心多看她一眼,那两扇睫毛,是雨后的热带密林。
这天回药铺的路上,两人都异常的安静,原本云澜并不是个特别沉默寡言的人,从前她和茉莉、宴溦一起坐宿舍的汽车下山去,总是宴溦话最少,她和茉莉有聊不完的趣事,有时被云澜说急了,茉莉会上手来捏她鼻子,她们四只手对峙起来,宴溦便出来和息。
此时她安静得像嵌在画框里的人像,怀承偶尔转头来看她,看她抿着唇,连血色都有些淡退了。原想带她去一趟裁缝铺子,做几套合身的男装的,想想,今天还是算了,这样难过的时候。
“里头女医生、女护士齐齐躺了一地,被扒光了衣裳,啧啧啧,没有一具全尸;倒上汽油,一把火,烧尽了,两里地外,都闻得到烧焦的人肉气味……”那人说的话,描述的场景,在云澜脑子里来来回回的萦绕。
美芳说:“等这该死的仗打完了,我请你来我家里,吃莲子红豆沙,我做的比我娘做的好。”她一笑,脸上鼓起两团圆圆的腮肉,又忙着补充:“你要是不爱玫瑰糖,我给你换桂花的,两种我都有。”那时,云澜故意逗她:“那可糟了,这两种糖我都不爱的,要有那种才入秋的花蜜水兑进去,才勉强入口。”
把美芳说得,翻出一溜白眼来,“把你这嘴挑的,等你来了,专倒一碗隔夜茶给你。”
云澜呆呆坐在房里,耳朵里灌满了这些声音。手边摊开的书页,其实一页也没看。书页下压着一本记事本,她不自觉地在上面画着什么。
何时天黑的,她没注意。
这天政府发了通告出来,全城里灯火管制,断了电,家家户户不得不又点起蜡烛来。怀承敲了敲门,没有人应声。他送两支蜡烛进来,其中一支点亮了,径直送她书桌前。她才恍惚擡头,同他对望了一眼。
他最不会安慰人的,从前来家里做客的徐家表妹,和他同龄,每每跟着他玩,然后又哭,他总是站在一旁看着不说话,他母亲见了就教导他,“你是做哥哥的,快哄哄妹妹,怎么没事儿人似的站着看呢!”可怎么哄?打哪儿开始?他始终也没搞明白,更不明白的是,一只毛毛虫落在脚背上,究竟有什么好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