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忙完手头的事,他不由自主的加快了脚步走过那片窃窃低语,匆匆上楼去。还没走近,远远便看见云澜的背影,坐在他位置上,大概太累了,趴在他桌面上睡着了。因为剪短了头发,露出一段白皙的后颈。
他看着睡着的她,心里不知怎么,松了一口气似的,宽了宽。他不能遏制的想,她还没听说吧,那些骇人听闻的种种;不知道的好,知道了徒生梦魇。
他不知道,在他回来之前,昨晚带着云澜一起下楼的那位姓谢的女医生,特地走来把分院的消息,前前后后讲了一遍。昨晚躲难的事后,她们也算有过命的交情在,她觉得不能不来告诉云澜一声。
怀承一厢情愿的希望云澜不知晓,他想,这也是为了保护她。他那时没想明白,保护一个人,和保护一颗心,是两种意思。
云澜醒来时,他正坐在旁边整理病案。她无声的睁着眼睛,望见他微微低头的侧脸。她忽然皱眉,想起开战这么久,不曾间断的轰炸和枪炮声,她兴许已经死在某次倒塌或爆炸事故里,即便已经死了,也是无人知晓的死,无声无息一了百了的。大概,唯有他知道,将来会把消息通知给三哥,三哥再转告给上海家里人,她们会一声叹息,说:“唉,真是不幸,五丫头就这样没了。”但也不影响大伯母吃斋,也不影响二伯母打牌,而她自己的母亲,是很难通知到她的,即便通知到了,又怎么样呢……
怀承转头来,发现她醒了,睁着眼睛朝着他的方向不动,他便停了手里的笔,同她对望了一会儿,她仍旧没动。
他先开口,微微倾身过来,问她:“醒了?”
云澜被他一问,才从“身后事”的怅然里回过神,坐起来,眼睛里仍是久久不退的伤怀,她点了点头。
怀承起身替她倒了杯热水,推在她面前。医院发了新的通知下来,职员宿舍统一暂停使用,大概是为了防止聚集;同时减少了女医生、女护士的班次,建议大家留在家里,安全为先。
云澜低头看着通知书,怀承凑近来同她商议:“你想去学校统一安排的收容所么?据说那里有定量的救济物资配发。或者,你在这里有别的地方想去?我可以送你去。”
云澜定定的看着那页文书。救济食物是留给儿童和老人的,她不想同他们分争有限的食物;然而她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
“我能,留在这里工作么?”她尝试着为自己争取,“我想……”
“可以,”他打断她,提前点了头。其实医院短缺人手,威尔先生同怀承说的是,希望他能说服聂小姐留下来,明大的医科学生,不该这样胆怯畏惧生死,只是不知她是否有合适的住处。怀承说,他可以解决。
所以他说:“医院这里目标太明显,不宜住在医院。如果你同意,可以跟我回去,我家里在寿山街有一处铺子,可以暂住。”他思虑着,“那里还算宽敞。”他又补充。
“好。”
他看着她点头,似乎并没怎么犹豫。很好,同他预想的一样。
傍晚时,云澜脱掉医院的工作服,实在没有别的衣裳穿,仍旧把一件薄绒的女式秋大衣罩在外面。
出来时,怀承左右看了看她,像是忽然换回了女装去,叫人眼里突然一惊艳,这可不好。他临时脱下自己的大衣来,裹在她身上。
“套一套罢。”他说。
出门就近叫了车,径直往寿山街的平福药铺去。
云澜在女中读书时曾跟着二伯母去给一家远房的堂姐过生日,在那里碰到个风度翩翩的邻家哥哥,二伯母便一句一对的盯着人家问,问家里情况,做什么营生,人丁多少、排行第几……云澜在旁坐着,知道二伯母是替四姐姐问的,可也觉得太赤裸了些,怎么好凭着人家的好涵养,一味打听别人的私事呢。
可这时,她也忍不住的想问他,那里都有什么人?可有你的家人在么?都有哪些家人,要怎么称呼?
“那边是一家中药铺子,住着掌柜一家和两个伙计,没有旁的人,我本来也不大回去,不过,二楼上有预备好的客房,进出很方便,你不用拘束。”他说,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
“哦,好。”云澜适时的点头,觉得也只好坦然,似乎道谢的话是生人之间才说的,他们之间不宜说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