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妮走的那天,从丽兹打来电话,叫云澜不必来送行,等几时回来,再来看她;关于学费的事,她只字未提。
云澜便也罢了,有了那笔奖学金,也许再想想别的办法,或者能过得去。她内心里不肯承认,但其实,如非逼不得已,她不想向母亲求助。
她们平常上课是极有规律的,散了学回宿舍来,在饭厅吃饭,晚饭简单,三明治、煎蛋,好像另有一块黄油。云澜和茉莉来的时候,桌面上所剩无几。旁边刚吃完还没走的几个女孩子在说笑,有一个忽然来拍了拍云澜肩头,“那天有个身量极高的男生,特来送你礼物的,是你男朋友么?”
云澜才伸手倒水喝,倒了一半停在那儿,茉莉忽闪着眼睛,没等云澜开口,抢先赶着问:“啊?真的么?几时的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没有的事儿,怎么让你知道?”云澜倒满了水,捧着喝,一边回说:“那天大约是系里教授托了来送东西的,并不是什么礼物,况且来人我也不认识,你们不要混说才是。”
那几个女孩子便嘻嘻笑着上楼去了,云澜和她们并不特别熟悉,想再澄清一番,却也没有机会。好在,她一向鲜少有姑娘们感兴趣的新闻,被传了几天,这阵风便也过去了。再来便是日军要进攻香港的传闻,港英政府要誓死抵抗的消息,不间断的演习通告。可在这间女生宿舍里,总是难受重视的,不及最近要播的电影新片子吸引人。
云澜从前宽裕,自己订了一份《工商时报》,常常坐在窗边的书桌前看报。被隔壁间的人调侃,说她是和修道院里的嬷嬷们祷告一样虔诚的架势,只差没有摸出老花镜子来,戴在鼻梁上。她也无所谓,不怕人说。像姑妈在家时告诉过她的,爱说闲话的人,你就是掉了一粒纽扣,也管叫她们说上两天的。云澜便专心做自己的事。
感恩节那天,饭厅里提供了极好的餐食,有烤鸡肉和奶油蛋糕,柯夫人还特地准备了糖果。云澜下去时,在银盘里挑了两粒最喜欢的椰子糖,又被茉莉取笑,专爱吃这些廉价的小点心。
这天不知吹的什么好风,傍晚时,叔潮来找云澜还钱,当真的一分不差,交到云澜手里,还叮嘱她:“这些都是现钱,你拿着不方便,得空还是存在银行里头稳妥,等年下圣诞舞会时,买套惊艳四方的礼服来穿。”
云澜低头看了看这五百块钱,白了三哥一眼,这么点子钱,还用操这些心,“不劳三哥惦记,我自然收的好好的。”云澜呛他一句,诚然的,只要他不惦记,便是最稳妥的。
叔潮讪讪的脸,又笑说:“云澜,你三哥我,最近新交的女朋友你听说了么?”
云澜摇摇头。
“这回可是正正经经的,文史班的新生,名叫淑瑛,是个马来姑娘,说话细声细气,你肯定喜欢,下次我带她来,你瞧瞧。”叔潮说得,脸上腾起两团红晕。
云澜看着他说话的神态,本来想告诉他,她在宿舍常常听说,马来姑娘靠不住,这里无论谈得多要好,最后总要回去听家里的安排的。可三哥这样潮红着脸,她又不忍泼冷水,点头说好。
三哥就满意得很,话也明显多起来,“只说你念书念傻了的,怎么这里没有好男儿么?你看人家茉莉,主意就比你拿得准,这时候不活泛些,等毕了业,一回家,还有你自己挑的份儿么?你只看看姑妈,看她现在如何了……”
姑妈!云澜也在心里叹了口气,三哥说的是绵岫姑妈,这唯一的姑妈是他们父辈里最小的,自来老太太偏爱得紧,从小私塾、学堂里读了许多年书,可惜视若宝珠的往往结局都不好,当初定亲时,依着大伯母的原话,老太太下了狠手来挑拣!太远了怕受气无人撑腰,太近了不入眼嫌不够显赫。一来二去的蹉跎,云澜都长到十四岁了,站起来同绵岫姑妈一般高,绵岫才出嫁,那年她二十二岁,十足十的算老姑娘。嫁的也是聂家的老亲,做丝绸生意的世家,聂家的幺小姐嫁了叶家的幺少爷,听说男方还比女方小两岁。
起初,云澜零星从伯母们那儿听说,绵岫姑妈在叶家过得不错。可突然有一天,在祖母的小客室里,看到许久不见的绵岫姑妈,窄窄的肩膀,上海的冬日里,没有穿大毛衣裳,夹棉的春杏袄子,显得人特别瘦削。云澜下了学来请安,看见她,也拜一拜,让她倾身拉起来,笑吟吟的,还问她课业好不好,像从前在家时一样语气。
后来,云澜才知道,姑妈是给休回家来的,听奶妈阿春说,那边叶家小爷只是卖相好,里头一肚子坏水,吃饱了酒,关起门来爱打人,这哪个受得了。阿春带着点宁波老家的口音,最后摇着头强调,哪个也受不了。
可那时云澜年幼,擡头想想白日里见到的姑妈,她还和从前差不多,除了瘦了好些,其他的一点儿看不出变化,像是车轮子隆隆碾过,却并未在她身上留下痕迹。
云澜感慨着,没说话,听见三哥还在说:“要不怎么,你母亲,着急忙慌的要替你选人家呢,路过香港,都没忘了这桩事,船上临时拉一个,也要替你相一相。”
“相什么?”云澜还在感慨的尾巴上,没听懂。
“相婆家呀,你母亲来的那几天,不是叫你去丽兹饭店见人了么?听说他们都相看好了,是一家卖药材的;还别说,你将来成了女医生,倒正好配一家。”叔潮耸着肩头,说起风凉话来。
“什么?”云澜吃了一惊,追问他:“你听谁说的?”
“你先说,有没有吧?三婶是不是叫你去见了一位中年太太?”叔潮仍旧是没正经的语气,朝云澜脸上瞄了瞄,得意道:“哈哈,确实有吧,看你那表情。我就知道,我的消息错不了!”
没想到,母亲那天下午,约见的不是那位坐拥美国农庄的廖先生,竟是摆了相看的席,叫她去入局的。云澜一颗心,沉到了谷底。从小长到大,并没求过她什么,饶是这样,还常常被她认为是牵绊,到了这时候,唯有一点想把书读完的念头,她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