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更急了,呜呜地在断墙间钻来钻去,像有无数看不见的手在撕扯破布。棚子里死寂,老汉的喘息粗重得吓人。
“后来……就他娘出大事了!”老汉的声音陡然拔高,又猛地憋回去,带着撕裂般的嘶哑。“就在年前,大雪封门那几天!半夜三更!那耳房窗户纸‘轰’一声!红光直顶房梁子!”
老汉整个人缩起来,仿佛那晚的火光又烧在眼前:“紧接着就是‘噗通’一声!像大布袋砸门板!街坊四邻全惊了!扒开窗户缝一瞧——我的老天爷!”他眼珠瞪得溜圆,血丝都涨满了,“周老爷子……跟个火菩萨似的!浑身上下蹿着火苗子,噼里啪啦响!就那么直挺挺撞开了糊着厚油纸的门板!滚到了雪地里头!”
老汉唾沫星子飞溅,像是要竭力把那画面甩出去:“他整个人烧得……滋滋冒油!皮肉都燎没了!焦黑焦黑!可他……他他娘的没叫唤!一声没吭!”
老汉的声音抖得厉害,牙齿都在打颤,“他就那么仰着脸!冲着黑得跟锅底似的天!嗷——!吼了一嗓子!那声音……那声音震得房顶上的冰溜子都断了!我睡得死,都被生生震醒了!就听见半拉胡同都在回响……”老汉猛地往前一凑,那张惊惧扭曲的老脸几乎贴到周济世面前:
“‘妖——虎——做——祟!劫——数——难——逃——哇——!’”
老汉最后一个“哇”字带着哭腔,吼得自己嗓子都劈了。他大口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活像刚扛完一座山。风雪呼呼地往棚子里灌,冷得周济世脊梁骨窜起一股冰线,浑身汗毛倒竖!妖虎!他死死攥紧了袖笼里那本硬壳子脉案,指节捏得青白。
“完了……”老汉像抽干了力气,瘫软地靠在破车轱辘上,眼神发直,“吼完……老爷子那焦炭似的骨架架子……‘哗啦’就垮了,倒雪地里,黑灰飞得老高……”
他抬手胡乱抹了把脸,不知是擦雪水还是冷汗。“第二天官府来敛尸……就剩一堆硬撅撅的黑骨殖了……掰都掰不开!你猜怎么着?”
老汉的声音又吊起来,透着股诡异的森然,“老爷子怀里……死死搂着他那宝贝铁碾槽!碾槽的铜轴子都烧化了半拉!跟老爷子焦糊的肋骨……粘……粘到一块去了!真真的焦不离孟!孟不离焦!”
老汉缓了口气,左右看看,把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令人头皮发麻的神秘:“更邪乎的……有个胆肥的伙计,那晚扒着门缝子看得最清……他说火光最亮那会儿,周老爷子后头的火影子里……趴着个东西!脑袋盆大!眼珠子金灿灿跟俩灯笼!爪子伸出来……一尺多长的金斑!一闪!一晃!就在老爷子那吼声里,炸成漫天火星子……没了影!”
风突然停了片刻。雪片静静落下,覆盖着这片焦黑阴冷的废墟。
周济世只觉得耳膜嗡嗡作响,老汉最后那几句话像冰冷的钢针,一针针钉进他脑子里——“妖虎作祟……劫数难逃……火影子里的大爪子……吸人阳气的红纹石……”
城里此起彼伏的闷咳,赵老太太嘴里吐出的肉琥珀,周老炮儿焦黑的骨头和粘在一起的碾槽……这些碎片在冰寒的空气里呼啸碰撞,寒气顺着他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这根本不是什么伤寒痢疾的时气!这雪……埋的是要人命的邪火!他手心里攥着的那本记载《寒湿疫论》《五瘟方略》的蓝皮子脉案,忽然沉得像块死铁疙瘩,压得他喘不过气。
脚下踩着那层白雪,底下分明就是热油锅里煎炸过一遍的焦土,正丝丝缕缕往外渗着焚骨噬心的黑气。
不远处那塌了半边的焦黑耳房废墟,在昏沉沉的天光下,扭曲的梁木影子被拉得老长,像一只只从地狱里探出来的、僵硬干枯的爪子,正无声地、死死攥紧这片浸透了灰烬与恐惧的土地。
周济世死死盯着那片黢黑的木炭堆,喉头滚动了一下。那里面,是不是还埋着点别的什么?能点着下一个冬的什么?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