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和温励驰单独共处一室了。
段顺局促地攥着两只手,和温励驰隔着一张巨大办公桌相对而坐。
书房的格局变了很多,眼前这张正对着落地窗的黑胡桃实木桌,他从前还住大屋的时候,是靠着书墙放的。
那时候,桌子正对的地方是个墙角,几年前那儿是一组小沙发,牛皮的,内容物是记忆乳胶,又软又舒服,人一坐上去,身体会整个陷进去,包裹性很强,非常适合打盹。
他曾经最爱窝在那里看小说,屋里没挂时钟,太阳一照到身上,他就知道到时间要下去吃饭了,有时候睡得太沉忘记时间,温励驰还会走过来轻轻把他踢醒。
他吃饭总是比温励驰早一点,这样就不怕温励驰用完餐找他的时候他还在吃饭。
温励驰总爱找他,要么是搓澡按摩,要么想去打网球、环山道骑骑车,或者只是单纯的在书房看书看电影,也会喊他。
大多数时候也不并不是真的要他做什么事儿,陪着就行,端茶递水都很少。
之所以能发现桌子方位变化这样无聊的小事,是因为段顺从进来,把昨日律师要求准备好的资料递上去以后,温励驰就没正眼看过他,丢下一句“找个地方坐,我看完再说”到现在,起码已经过去了十分钟。
安静,太安静了,寂静得呼吸都几不可闻的空气里,段顺澎湃又紧张的心情不受控制地渐渐归于了平静,周少言给予他的勇气,更是马上要流失殆尽了。
他忍不住想偷偷看一看温励驰的表情,如果不愉快,他就不主动提起了,又不是孩子了,和不和好的,说出来,两个人都难为情,温励驰有那个念头,对他动了恻隐之心,允许周少言出手帮他,他已经很高兴很高兴了。
这样想着,他悄悄扬起脸,视线挪过去,只一眼,被吓得立马低了下头。温励驰居然正看着他,右手支着没戴止咬器的瘦削下巴,目光静静的。看那样子,已经盯了他不短的时间,像是透过他的脸,在怀念什么。
怀念?他被自己脑袋里蹦出的词吓了一跳,温励驰也会怀念他们从前的日子吗?
他又鼓起勇气擡起头,温励驰的目光半分没挪开,坦然自若的,倒让他这个被打量的浑身不自在,他有点脸热,别过脸,小声道:“温先生,您看完了吗?”
他问的是资料,温励驰却误会了,缓缓道:“你很金贵吗,不让看?”
他听愣了,一时不知道做什么反应,呆了呆,居然顺着温励驰的话说:“不是,您想看的话可以继续看的。”
温励驰短促地笑了声。
时隔五年,温励驰又一次重新对他露出笑容,段顺的眼眶立马酸了,尽管他家少爷是被他蠢笑的,他知道,但还是忍不住想哭,眼尾被人狠狠揉了一把似的,迅速泛起一片红。
他该说些什么的,像周少言教他的那样,哄一哄温励驰,可一张嘴,却发出了一声哽咽。这一声太猝不及防了,从喉咙里滑出来,他自己也没想到,脸突地全红了,惊慌失措地左顾右盼起来。
被吓到的却不止段顺,病毒感染一样,温励驰的神色也变得不自然起来,下意识擡了擡手背,擡完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干什么,伸手去给段顺擦眼泪?
他被这个古怪的念头吓到,攥紧手指,缓缓又靠回椅背,半天,定下神,主动转移了话题:“你的病,我大概了解了点。”
说到这儿停顿了一下,见段顺紧张地望过来,才继续说:“很棘手,但不是完全没办法。周少言这个同情心泛滥的家伙,一定要我帮你。他是我最好的助手,看在他的面子上,我可以给你提供我能力范围内最好的医疗资源。我尽人事,你听天命。你是什么想法?”
他很少这么絮叨,找一堆借口,只为了救一个不听话的仆人,说完心想,段顺最好给他听话一点,这番话,他给自己做了十多分钟的思想工作才勉强说出口,假如这小子再敢不识好歹地忤逆他,他真的会立马叫萌小龙进来把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直接丢出去。
摔笨摔傻,最好摔成残废哪儿都去不了。
段顺不知道自己正在被打包丢出温家的危险边缘,他仍为刚才的出丑感到羞愧,不太敢看温励驰,低着头,讷讷的,“您不用对我这么好……”
只听了个开头,温励驰的脸色就变差了,一堆不好听的话在他的喉咙积蓄起来,却听见很轻声的下一句:“没治的。”
他一怔,看过去,段顺仍旧低着头,看不到脸,但听声音,没多伤心的样子,有的只是平静,像是看到一片树叶落下来,知道最后的结果一定是零落成泥,“我问了很多医院了,但凡有一点点的希望,我都不会来打扰您了。”
话里的意思,这趟来,竟真是托孤,没掺杂半点要从他这儿得什么好处的意思。温励驰心头一震,说不上是怨,还是气,或者还有点别的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情。
如果没得这病,段顺是真打算,一辈子就那样了,再不和他有任何瓜葛。
“我给你什么,你就接着,哪有那么多唧唧歪歪的话要讲,”温励驰感到有些恼怒,段顺孤绝的态度,显得他的施救是那么傲慢,自作多情,没人能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他,他想,不为别的,就是为了面子,他也非把人治好了不可,“擡起头看着我说。”
温励驰总是这么独裁,没有办法,段顺被迫擡起了头。
没有止咬器的遮挡,那张英俊的面容更加光彩照人,像太阳下的冰块,冰冷而华丽,恍然瞧了这一眼,段顺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是有点忸怩得过了头,温励驰这个“受害人”都摒弃前嫌原谅他了,他却连谢谢都不敢端端正正地说一句吗。
“谢谢您愿意原谅我,真的,真的真的。”他慢慢地,勇敢望住温励驰的眼睛,郑重而真诚地说:“这两个字太轻,可我实在没什么能拿来感谢您的了。您不嫌弃的话,但凡我还活着,但凡您还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您尽管差遣,我听凭指使。”
温励驰转动着手指上的尾戒,一时没有说话。
说有些难办,那都是诓段顺的,他知道段顺一定会信,想看段顺局促不安的模样所以故意说的。
可当真的被这双亮得出奇,玻璃似的漂亮眼睛盯住,诚心诚意地剖白赌誓,他却意外地并没有感到有多快慰。
“别把话说太满。”温励驰平静道,谁知道哪天又偷偷跑了呢。
想到这里,他的心里又忍不住翻起一股怒意,以前,段顺大概也就是这样被骗走的,长这样一副模子,就算笨成猪狗,大概也不缺人觊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