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北城点头,“行,你先侦查,我来调度。”
通话结束之前,海姝又喊道:“贺队。”
“嗯?”
海姝犹豫片刻,“谢惊屿他……没受伤吧?”
贺北城笑道:“这话等他回来了,你应该自己问他。我听说游轮上还是出现过危急情况的,最后一枚炸.弹差点爆了,是他去拆的。”
海姝心跳不由得加快,但很快清醒过来,既然贺北城的语气是这样,那么谢惊屿就一定没事。她松了口气,又道:“那行,我先挂了。”
丛林里的黑夜是长期生活在城市里的人想象不到的黑,尤其是夏季,潮湿成了它的另一层屏障,进入其中的人仿佛和外界隔绝开来,成为了诡异自然里的一部分。
和海姝在同一辆车上的还有三名特勤队员,其中一人年纪很小,叫小虎,入队不久的样子,是贺北城在肯定了海姝的判断后,紧急从特勤总部调来的。他对此次追踪桑切斯还不太了解,听队友介绍完情况后嘀咕道:“这个荀苏苏很不正常啊。”
海姝看向后视镜,但没立即出声。
小虎继续说:“她当时是在滨丛市执行公务,桑切斯主动找到她,然后把她带走。这总不能是一瞬间发生的事吧?我看她的履历,以前也是特别出色的刑警了,不是只知道坐办公室的那种,她为什么不反抗呢?只要她反抗,肯定会给我们留下一些线索。我怎么感觉她是就这么跟着桑切斯走了?她会不会已经背叛……”
“荀苏苏不会背叛组织。”海姝打断。
小虎眼睛圆圆的,一时有些尴尬,挠挠头,又道:“那是她年纪大了,没有能力反抗?”
海姝摇头,“也不是。”
小虎不懂。
“不是只有玩命抵抗,死也不跟着犯罪分子走,这才叫勇敢,才叫有能力。”海姝说:“荀苏苏有的是另一种魄力。她当然可以激烈反抗,以此引来警察,但在这个过程中,桑切斯可能就跑了。她要跟着桑切斯,成为扎在桑切斯手上的钉子,我们后续的追缉才有更多可能。当然,这是以她的生命为代价,她随时可能牺牲。”
小虎提起一口气,“这……”
海姝看向没有尽头的夜色,车灯的光仿佛一刹那就被吞噬,“她知道自己面临的是什么,但她仍然选择这么去做,这是她的大勇。”
小虎沉思了会儿,小声说:“我明白了。”
海姝手上的平板显示出他们的方位,红点正在不停移动。海姝轻轻攥紧手指。
荀苏苏向她传达的不仅是精神层面的东西,还有更重要的情报,如果不是荀苏苏,现在她一定还和特勤的大部队一起待在连西市的港口,而不是作为奇兵,来到大山深处的洪松镇。
荀苏苏来灰涌市那一次,虽然时间短暂,但与她交流了不少线索与经验。从荀苏苏口中,她得知“空相”的存在,“空相”被取代,现在的“空相”是另一个人。在提及当年对付涌恒集团的艰难时,荀苏苏曾经欲言又止,含糊提到曾经被某个人帮助。这人是谁现在几乎已经有定论——桑切斯。
荀苏苏那时还问了海姝一个问题:“做我们这一行,尤其是到了刑警队长的位置,时刻都面临着被犯罪分子劫持的危险。如果你遇到了,你会怎么做?”
海姝几乎没有思考,“奋力逃出来。”
荀苏苏却摇了摇头,“但有时,留在犯罪分子身边,可能会发挥更大的作用。”
海姝皱起眉,“您的意思是做卧底?”
“不,卧底需要更加坚毅的意志和精密的计划。”荀苏苏笑了笑,“我的意思是将计就计,利用一切机会向队友传递线索。”
海姝若有所思,须臾问:“线索一定会被队友发现吗?”
荀苏苏说:“可能没有谁能够保证这一点。但如果有一天我遇到这种事,海队,我希望你记住一个反逻辑。”
海姝认真道:“反逻辑?”
“就是没有线索。”荀苏苏说:“犯罪分子狡诈,而且他们在暗,我们在明,他们的视野比我们必然更有优势,他们会利用优势,给我们挖陷阱。比方说,声东击西,让我们误以为他们在某个地方。这时候,我——假设我被他们抓住——我的作用就出来了。在那个虚假的地方,没有任何我留下的线索,那是不是就说明,我,还有某些重要的人,不在那里?”
海姝不得不承认,自己没有立即明白荀苏苏的意思,乍听觉得有些异想天开。之后荀苏苏离开,新的案子接踵而至,她更是无暇去深思。但来到连西市之后,她面朝着潮湿凶猛的海风,突然感到茅塞顿开。
警方的确得到了桑切斯来到连西市的情报,桑切斯甚至亲自见了高维,他当然应该在连西市,他不仅在连西市,还要从连西市利用海路出境逃走。
所以警力都在向连西市港口集结,指挥部激烈争论他会选择哪种船只,没有一个人提出,他也许并不在连西市。
海姝没有发现荀苏苏留下的任何蛛丝马迹,荀苏苏是最优秀的刑警之一,如果她来了,她一定会用尽一切方式留下线索。而连西市警力聚集,找到这些蛛丝马迹并非难于登天。
但没有,什么都没有。
海姝就像得到一个现实的案例,再来揣摩荀苏苏当时的话,以及桑切斯的动机,就愈发觉得事情不对劲。
桑切斯要逃,但做得过于大张旗鼓,他选择的真正出境地点并不是连西市。
那么,会是在哪里?
如果他悄悄选择一个地点,警方其实很难追踪到他,可他偏偏不这么做。是不是他也在担心着什么?
他担心警方会预料到他的选择,所以才声东击西!
他与李云都来自M国客根邦,边境的洪松镇里生活着很多M国人,出入境也非常方便。如果他不给出一个明确的情报,警方很可能会将重心放在洪松镇一带。
海姝拨开连西市这道障眼法,看到的便是洪松镇。
她无法保证桑切斯一定在这里,也无权调用警方的力量,但当她将想法告诉贺北城,贺北城只是沉默地注视着她的眼睛,半分钟后说:“你立即出发,队员我来调配。”
所以她现在出现在这莽莽大山之中,兑现给谢惊屿的承诺——我来给你找补。
洪松镇并非大众认知里依附着城市的小乡镇,它藏在丛林之中,人们的生活区域不大,但周围群山环抱,全都属于它管理。要在这种地方找到一个、一群试图出境的犯罪分子绝非易事。
海姝一行人并未直接来到镇中心,而是躲藏在离公路不远的林中。海姝在路旁的水沟中发现了一根点燃后不久就被掐灭的烟头,是女士烟,在洪松镇这种地方并不常见,但她见过,还抽过,是荀苏苏分享给她的。
“我看见你丢了一支烟。”桑切斯微笑着对荀苏苏说:“你猜我为什么不阻止你?”
封闭的空间,不辨方向,空气闷热,好在有一把老旧的吊扇还在兢兢业业地工作,光线将它叶片的影子放得很大,如同一把锋利的屠刀,下一秒就要劈砍在谁的脖子上。
天花板很高,吊扇的风并不能驱除热度,却让人更叫焦灼。
荀苏苏被绑在椅子上,几乎无法动弹,她浑身的衣服都汗湿了,经过连日奔波,看上去无精打采,好似精力已经耗尽。外面不断有装备着枪的人来回巡逻,两条拴着链子的大狼狗虎视眈眈,有任何响动,它们都会狂吠。
荀苏苏觉得它们的声音还挺悦耳,起码比面前这人吐出来的话好听。察觉到桑切斯愉悦的视线,荀苏苏向他看了过去,有气无力地问:“你说什么?”
桑切斯走过来,忽然伸手掐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擡头,“你就这么喜欢故意忽视我?”
荀苏苏的眼神有着无法掩饰的疲惫和沧桑,她和桑切斯对视了会儿,“抱歉,走神了,没听清。”
桑切斯松开她,重复刚才的问题,荀苏苏愣了下,刚想开口,桑切斯突然捂住她的嘴,“别告诉我,你不是故意丢下烟头。”
荀苏苏说:“我没有力气猜你的意图。”
桑切斯笑道:“你想你看中的那个女警来抓我,以她的本事,她说不定会想到连西市只是个幌子,她会扑向洪松镇,但她不敢确定自己的判断是否正确,你这烟头一扔,她就吃了一枚定心丸。”
荀苏苏低下头,并不评价错对。
“那你知不知道,我也很想她来?”桑切斯叼着烟,嗤笑,“不仅是她,还有那帮警察特勤,最好连那个姓谢的小子也一起。”
荀苏苏似乎想到了什么,眉心渐渐皱起。
“我第一次和她见面,就觉得你们很像,难怪你那么喜欢她。”桑切斯的口吻如拉家常,“但她更年轻,更锋利,让我更想……将她撕碎。我对你做不出来的事,对她倒是没什么问题。你们这种招人的女警察,实在是吸引人又碍眼。”
荀苏苏擡起眼皮,深棕色的瞳仁中射出逼人的精光,“我们这种女警察,一旦确定了目标,就必然会完成。所以我提醒你,想逃的话,就别拖拖拉拉。”
啪啪啪——
桑切斯竟是鼓起掌来,“荀警官,你害怕了,是吗?你担心我真的将她撕碎,所以你居然劝我这个犯罪分子早点跑?”说着,他展开双臂,高傲地昂起头颅,“你也知道,这林海是我的地盘。”
荀苏苏盯着他,两道视线无声地交锋。
“已经到了这里,对我来说还有什么问题?这里是我的家乡,对面也是,我打从有记忆,就在丛林中躲避追杀,没人比我更清楚如何在这里的战火中存活下来。”桑切斯哼了声,“这一点,就连你也不是我的对手。”
“你还真是大费周章。”荀苏苏说,“既然那么想把警察引过来,你何必在连西市搞那一出?”
桑切斯说:“还不是因为你?”
荀苏苏抿紧嘴唇。
“我本来只是想转移警察的注意力,带着你出境再说,至于今后怎么样,我不是李云那个老东西,我有的是时间。说不定过个一年半载,我又回来了。”桑切斯看向荀苏苏的目光甚至可以用温柔来形容,但那绝不是善意的温柔,而是带着蛇蝎般的冷意与欺骗。
“我发现你虽然跟在我身边,连跟我去M国都不排斥,但你一直等待着给你的人传递情报的机会,那枚被你丢下的烟头就是证据。荀警官,你的演技很好,但你的精神状态早就出卖你了。你在我面前无精打采,我不在的时候,你总是在思考。”
荀苏苏冷笑两声。
桑切斯也跟着笑,“既然你那么希望他们来,那正好,反正在我的家园,我不介意让他们来为你演一出戏。”
荀苏苏问:“你想干什么?”
桑切斯把玩着手上的匕首,飞转几圈后,猛地将它插在荀苏苏脸侧,刀锋划破了荀苏苏的皮肤,血线刚出现时,就像刀一样锋利。
但荀苏苏直视桑切斯,眼都没有眨一下。
桑切斯逼近,嗅闻着翻涌的血腥味,满足地说:“我要让你们警察看看,谁才是这片森林的主人。我也要你看看,你中意的女队长,还有她的队友,被我轰成筛子的模样。”
荀苏苏紧咬住牙。
“对了,你别以为特勤就有什么大不了,我早就杀过特勤。”桑切斯用刀擦去荀苏苏脸上的血,“那个姓谢的小子,我杀得了他爸,还杀不了他?”
恶心感在荀苏苏肺腑里翻腾,她闭上眼,不再与之交流。
桑切斯对她的反应满意到了极点,“现在,是不是很后悔丢下那个烟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