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尴尬地看了男人一眼,“是的,这我们家的老习惯了,老车间没人,烧纸清静。在其他地方烧,还要抢地盘。以前他们都在林子里烧,现在不敢去林子了,就在镇里烧,更挤。”
海姝:“你们一直在老车间烧?”
女人:“不行的话,我们明年就不去烧了。”说完,女人还回车里拿出装纸钱蜡烛的篓子,以证明他们真的是去烧纸。
海姝将车挪开,女人道了很多声谢。面包车缓缓驶离,海姝在后视镜中看着它逐渐变小,眉心皱起。
程危说:“他们有问题?”
海姝将车发动起来,脑里一时有些乱,“我不知道。过年来烧纸,找个远离人烟的地方,说合理也合理。这对夫妇听说本来就不怎么和人打交道。但这个时间点……”
她无法不放任思维延伸,老车间刚修建时就发现过人骨,前不久万泽宇在这里杀死了袁衷。那夫妻俩现在跑来烧纸,他们只是烧纸吗?还是有别的企图?
快到老车间时,海姝下车,打算走过去,观察一下沿途,程危换到驾驶座开车。
清晨的风很冷,空气中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香火味,海姝沿着车轮印向前走,看见老车间东南面的外墙下方,插着几根已经熄灭的蜡烛,地上有一堆烧成灰烬的纸钱。
那对夫妇确实是来烧纸。
海姝蹲在蜡烛边,心里的疑惑却并没有消失。烧纸的话,基本都是在晚上,他们现在回去,那么烧纸的时候天还没亮,倒也说得过去,但为什么非要这么做?再者,这里刚发生过命案,他们只是普通的工厂工人,就不害怕吗?
男人的视线躲闪得很厉害,他们很不情愿此时遇到自己?那他们又为什么非要在这个时候,案子还未侦破,警察随时会出现时,来这儿烧纸?
程危停好车,和海姝会和。海姝问:“这种烧剩下的东西,大概什么时候会消失?”
程危说:“灰烬半个多月就被土壤吸收了,这里又是野外,大雨一下,春夏植物一长,时间更快。但蜡烛如果没人清理,过几年都还在。”
海姝看向四周,没有蜡烛的痕迹,上次来勘查,也没有发现蜡烛。
“那他们有可能在撒谎。”海姝说:“每年都来烧纸的话,以前的蜡烛呢?”
程危想了想,“也许下一次来时,会带走上一次来用过的蜡烛?就我老家的习惯,人们烧纸都会有个固定的地方,如果那儿还放着以前的蜡烛,肯定得拿掉,才能插新的。”
海姝说:“也对。”
暂时放下那对举止古怪的夫妇,海姝和程危分头行动,再次对老车间进行勘察。老旧的锅炉、其他设备已经完全不能使用了,它的熊熊烈火中,曾经吞没过不知名的生命。
海姝异想天开地觉得,这里或许存在着另一个空间,某些机关能够打开去向那里的通道。
回到周屏镇后,海姝本想立即去玻璃厂,但一想厂里说不定已经放假,便调头去了住满工人的巷子。
楼与楼之间的空坝上摆着麻将桌,有打麻将的,有嗑着瓜子闲聊的,东家长李家短是最好的话题。海姝凑进人堆里,一边听大姐们唠嗑,一边插上几句,渐渐把话题引到了那对夫妇上。
“梁家那两口子,前天我给他们说今年六村要团年,每家做道菜,大家吃百家宴,小赵说他们感冒了,就不参加了。嘿,小感冒算啥,他们就是不合群!去年的活动他们也不参加。”
“他们是大学生嘛,年轻人,过不惯咱们这种生活。”
“过不惯那不也来咱们厂十几年了吗?高贵个啥?而且你也别老说他们大学生不大学生的,我家孙子明天高考,不也是大学生?”
“现在的大学生和以前的能一样啊?现在阿猫阿狗都能读大学!”
大家哄笑起来,海姝也跟着笑。
又有人说:“那两口子大学是读了,但没毕业啊,不然那年头大学生那么值钱,他们怎么到咱们厂?”
“对对,我也听说没毕业,为啥啊?”
“这咱就不知道了,成绩不好,毕不了业吧?”
毕不了业?两人都没毕业吗?海姝心中疑问重重,又不想直接去找那对夫妇,思来想去,还是得找他们的领导,也就是不久前说出熔炉里发现人骨的那位徐主任。
徐主任正在组织工会写春联,忙得满面红光,一见海姝又来了,红光都变成了冷汗,“海,海警官,你又有啥事啊?”
海姝一看徐主任的字,笔锋苍劲,写得十分大气,海姝捡着好话夸了两句,徐主任没那么紧张了。海姝这才将他请到门外,问起那对夫妇。
“梁澜军和赵月?怎么查到他们身上去了?”徐主任很意外。
海姝解释:“不是查到他们身上,是想多了解一下工人们的情况,以便后续侦查。”
徐主任只当是普通问询,“他们啊,除了不合群、没孩子也没啥不好的了。灰涌大学,咱市最好的大学,在全国都有名呢,他俩都考上了,幸好没毕业,不然怎么可能来我们厂里工作!”
海姝问:“那他们是为什么没毕业?”
徐主任:“这就说来话长了!”
徐主任领着海姝回到文员办公室,在一堆并不整洁的人事资料中翻找到梁澜军和赵月的,一边泡茶一边说:“他们到岗时,还是我给办的呢。”
海姝看着泛黄纸页上贴的登记照,梁澜军和赵月都才二十来岁,长相和现在差别很大,男的英俊女的秀美,但眼中的神采却是一致的忧愁。
照片。两人的老家在不同的县城,但都属于灰涌市管辖。海姝拿出手机查了下地理位置,两座县城都在灰涌市北边,和周屏镇相隔较远。
“这上面肯定不会写大学,他们也不愿意。伤疤嘛,谁都不愿意揭开。”徐主任终于把茶泡好了,那大茶缸子又黑又黄,他还找来一个纸杯,要倒给海姝。
海姝没动杯子,徐主任局促地笑了笑,“我的消息也不保真,我听老厂长的意思好像是这样。”
海姝说:“老厂长?李云?”
徐主任道:“对,就是李云老厂长。”
海姝微蹙起眉,这已经是她第二次听到李云的名字上,而上一次与李云有关的事,是广永国说——因为在熔炉中发现了尸骨,李云要求重新建厂。
徐主任说起在李云那儿听来的事——
梁澜军考上的是灰涌大学的农业学院,那年头,学习农业是很吃香的,虽然工作环境比较艰苦,但受尊敬,社会认同感和自我认同感也高。
梁澜军入校后成绩一直很好,但他性格不太合群,比较孤傲,看不上不如他的同学。后来农业学院有去国外搞什么研究的名额,梁澜军以为照各项评估,名额一定是自己的,但是名额公示时,上面却没有他。占了他位置的是在他眼中绝对不如他的同学。
他找老师理论,老师没有给他一个明确解释。他又找那位同学。这期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最后的结果是他把对方打伤了。
这事闹得很大,那位同学的家人、朋友每天到农业学院要求给个说法,学院的领导闭门不见,他们就去找学校领导,甚至威胁叫来媒体。
那时媒体可不像现在这样没有公信力,一旦上了报纸上了电视,灰涌大学的声誉必然被重创。
于是梁澜军被停课,不久被勒令退学。
此事给与他和他的家庭重大打击,在帮他支付了所有医药费之后,他的父母与他断绝关系。他在学校优秀,但是出了社会,却是个“残废”,不懂得如何与人相处,不知道怎么养活自己。在退学后到来到周屏镇前的几年间,他在灰涌市打着零工,过得大约十分辛苦。
也是在这期间,他遇到了学妹赵月。
“但这是后话,梁澜军被退学时,赵月还没考上灰涌大学。”徐主任呷了口茶,往下说。
赵月读的是新闻学院,比梁澜军的农业更加热门。这要读出来了,以赵月当时的相貌和气质,说不定早就坐在灰涌电视台的主播位置上了。
赵月和孤僻的梁澜军不同,入校就开始参与学生活动,经常校内校外到处跑。她的成绩并不出众,但在学院乃至全校的知名度都很高。
这么一个女孩儿,却在大二时突然怀孕了。
她坚称自己没有男朋友,也说不出孩子父亲是谁。学校对这件事本来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她这一出事,给了看不惯她的人把柄,他们疯狂向学校举报,上纲上线,说这是玷污了大学校园的纯净。
眼看着事情就要闹大,校方多次与赵月谈话,谈了什么不得而知,最后的结果却人尽皆知——赵月退学。
赵月来自单亲家庭,母亲一个人含辛茹苦将她拉扯大,得知这件事后大病一场,不到一年就离开人世。赵月没有将孩子生下来,但流产像是耗尽了她的生命。这也给她与梁澜军后来的不幸埋下隐患。
海姝问:“是不能生育吗?”
徐主任点点头,一看,茶缸已经见底了。
安葬好母亲后,赵月没有留在家乡,而是返回伤心地灰涌市,在大学外面的夜市摆摊赚钱。机缘巧合,她遇到给她送货的梁澜军。大概是共同的苦难让这两个人走到了一起,李云找到他们时,他们已经结婚。
海姝问:“找?为什么要找他们?老厂长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