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2 / 2)

地方官越缺京圈里的热闹,越爱东施效颦,学大都城的行情,自擡身价。

或许忧心沈香在外受冷待,谢老夫人特地喊了赵妈妈从旁指点石榴。苦练了三五日,小娘子总算有了成效,像个大户人家出来的婢女。

谢老夫人本想让赵妈妈也一并跟去,又觉得不妥。排场太足,显得沈香胆怯,一团小家子气。

沈香没想到一场家宴还有这么多名堂,不免头晕目眩,感慨高门夫人也不是那样好当的。

思忖间,沈香人已入了范家。

聚雪亭的帘子一打起,入目便是烟琢墨石金旋子彩画的八角穹窿藻井。木雕垂莲,偶绘法印手势,瞧着诸天神佛庇佑,富贵显荣。

怪道要在亭台设宴,原来亭子底下别有洞天。

哪里是设宴呢,分明是蓄意攀比,风气真奢靡。

沈香感慨官吏内宅里的门道,忍不住四下打量,恍惚间,被一位雍容华贵的夫人亲昵地拉住了手。

沈香懂察言观色,看她身侧全是簇拥的官夫人,便知,此人身份非比寻常。

官眷碰面,基本都是按照丈夫的官阶来排尊卑,沈香不急着行礼,只温文笑了下,待人开口。

还以为沈香会露怯,怎料是个胆大的,夫人们对视一眼,心里嘀咕,面上不动声色。

为首的娇妇人笑道:“您瞧着面生,该是谢相公家的夫人吧?我家官人事职都水使者。”

沈香有印象,都水监掌管湖泽、桥渠诸事,居京中的衙门主官便是都水使者,正五品上。她记得,那位主官姓周,眼下的妇人,应该就是他的妻子。

于是,沈香彬彬有礼地道:“周夫人,幸会。”

此话一出,大家皆惊讶。本就想着不暴露姓氏,有意刁难一番沈香。

哪里知道一个农门女竟也知晓官场中的人事。

难不成谢相公怕她宴席出丑,夜里悉心教导过她朝堂事?

就连她们,想要知道门庭间的门道,都要一回回携礼赴宴,同各家夫人细细打听,方能窥见一斑。

家里丈夫才不管内宅里的关窍呢!啧,谢青的确疼爱她啊。

周夫人的底细被沈香看出来了,她浑身不得劲儿。

她娘家虽是官宦世家,但家中官人品阶及不上沈香,俗世意义来讲,地位是比沈香低的。

再不满,周夫人也没流于表面。

她仍旧拉过沈香,热情邀人落座。周夫人和沈香唠家常:“谢夫人自小在乡县长大,应当很懂农事吧?”

这话看似在挑沈香的专长来攀谈,实则有意贬低,提点在座诸位关于沈香上不得台面的出身。

人声嘈杂,听得这话的夫人们纷纷侧目,思忖周夫人今日哪里生出的胆子,要这般挑衅沈香,也不怕给夫君揽祸,开罪谢相公。

沈香其实没她们想的那样小心眼,她并不避讳周夫人的提问,反而是深思熟虑如何说道农事。

她想起此前在金垌县当孙晋幕僚时,她帮着张主簿收田租,曾亲自下地干过农活。

沈香颔首:“略懂一二。”

“今儿凑巧了,您是行家,给咱们讲讲务农如何?”一副看笑话的模样。

“好。”沈香想了一会子,道,“如《享先农乐章》一诗所言,家国百事农桑为先,耕田益稷,粮为民安之根本。近年雨多田涝,影响粟麦收成,不少地方州县减了赋徭……”

说起这些,沈香头头是道,实乃个中行家。

夫人们本想看沈香自乱阵脚,讲些鸡鸭鱼虾的乡下琐事,哪知她一开腔,洋洋洒洒的农业大论。话语里引经据典,微言精义,便是高门贵女都不一定能如沈香,说出这一番剖玄析微的务实见地。

毕竟她是融入过百姓的生活,不像世家大族,只会些纸上谈兵的泛泛论调。

无人敢说沈香的不是。

周夫人的算计落了空,一时有些讪讪。

沈香原来并不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农家女啊。她还以为沈香为了蒙混过关,会蓄意卖弄,说些引人发笑的虚头巴脑之言。

谁知,她还挺有文化的。

几人圆了场,同沈香说了几句面子情的话,便没再多说旁的了。

一个时辰后,沈香随众人前往后宅,凑趣儿看小孩抓周。

小郎君喜欢金光闪闪的物件,捏了个金算盘,惹得范夫人眉头一皱。虽说大宁朝不轻商贾,但孩子不入仕,非要经商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于是,范夫人缄默着掰开孩子的手,硬生生塞了一本《诗经》过去。

众人皆松了一口气,眉欢眼笑地夸赞小郎君聪慧,日后长大定是饱读诗书的文人雅士。

沈香看得目瞪口呆,干干赔笑,脸都要笑酸了。

一顿饭,摆盘漂亮,口味真不如谢家精细。官夫人说话也很乏味,她不耐烦听,但出于涵养,没有表露出来。

有那么一瞬间,沈香食不知味,忽然很想谢青。

原来,她离了他半日,心里就会很舍不得。

一定不是别人家菜肴难吃。

正出神,周夫人忽然出声,问了沈香一句:“谢夫人,方才听您说,您的本名是孙香?”

沈香记起之前同各位夫人寒暄,大家自报家门,说娘家是哪一个州府的嫡支世家,擡擡身价。

唯有沈香,说的是容州孙家,后搬迁到衢州长居。

夫人们听说过,谢青就是在衢州查案时,与夫人相识相知的。

沈香迟疑着,笑应了声:“嗯。”

周夫人故作亲昵挨过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周夫人是有话要说?”

沈香知道,若她不问,周夫人能在她旁边唯唯诺诺一整晚。

“您知道谢相公从前的事吗?”

沈香内心:出生以后,关于夫君的事,她基本都知晓。出生以前的事,她想知道,也没法子探知。

不过,周夫人只是外人,应当不知谢青家宅里的私密吧?

“您说。”

沈香忽然精神振奋,来了兴致。

周夫人小声:“您可千万别同谢相公讲啊,我只是好心,忽然想起了,特地和您提个醒儿。”

“我省得,您都是为我好。”

“谢相公曾经和世代交好的勋臣沈家有过婚约,那名未婚妻便叫沈香。听说她生得花容月貌,很得谢相公的心意。只可惜天妒红颜,才十多岁便得了急疾,香消玉殒。谢相公思念亡妻,多年不曾有婚约,就是给他牵线搭桥,他也推诿。只是谢相公男大须婚,不好这样空着家宅,因此……”周夫人闲时定是个爱听说书的,悬念卖得恰到好处,吊足了人的胃口。

沈香再蠢都该反应过来了,周夫人这是给她上眼药呢!

周夫人想暗示沈香,她乃谢青未婚妻的替身。穷极一生也及不上那皎洁白月光的。

只是,有没有一种可能……沈香作为替身本尊,如今正完好无损坐在她们面前,听曲儿嗑瓜子呢?

“啊,这个。”沈香为难地接了一句话,引得席上诸位夫人竖起耳朵,频频侧目。

既然都这么碎嘴子,爱听逸闻趣事,沈香就给她们点的庭燎猛火里添点菜油。

她扶额,语带凄怆:“难怪夫君非要唤我‘小香’,还时常说我同故人长得相像……竟有这么一层渊源么!”

“唉!”这话一出,在场的夫人们对上沈香,便没有了最开始的敌意。

原来她也是身不由己的可怜人,不过被郎君的一腔痴情而卷入凄苦的红尘事中。有那么一星半点儿怜悯之心的大娘子们甚至对沈香表露出了同情之色,还捏了捏她的手——郎君薄幸,您真是受苦了。

而官署里头,尚且不知自个儿身败名裂的谢青忽然一阵冷噤,他不由拢了拢公服,蹙眉暗道:“夜里果真起了风,好在小香是披了鹤氅出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