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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晚风又起,颤动沈香轻纱薄裙,流风回雪。

沈香小心窥探一眼,知晓谢青这次来金垌县没有其他衙门官吏随行,不然见到旧友,难保不认出她身份。虽说沈香的嗓音已变,又穿衣梳鬓,扮回女儿郎,等闲也不会往旧友身上想。毕竟普天之下,容貌相似之人还是很多的。

沈香思忖世情,稍稍俯低了头,后颈绒发间,那一枚茶色小痣若隐若现。

谢青身量本就比她高,再加之姑娘家挫下颈骨,自然将春景尽收眼底。

沾染无尽欲念的一颗玲珑小痣,似朱砂,似金箔,明晃晃的,待人采撷。

谢青避开眉眼,为难地想:他没有要唐突小香的,只是月夕花朝,乱了他的心性儿。

沈香出头冒尖已是招眼,她不欲过多现身,于是朱口细牙一启,软声道:“民女两个弟弟少不更事,开罪了谢提刑,请您大人有大量,饶过他们一回。”

言语来回的周转与机锋,她也打好腹稿,擎等着谢青来对阵。

也是奇怪,沈香掌心濡了热汗,竟有那么一丝怕他。

“好。”

莫名的一声,是谢青说的。

沈香错愕擡头,正撞入郎君温润如玉的墨眸里。他弯了弯唇,和煦地对她笑。

嗯?沈香有点懵了。这么容易就救下人吗?不和她拉扯一番吗?

沈香心间打鼓,扑通扑通,一时间闹不清谢青究竟成什么样的郎君了。

横竖人已救下。

沈香不会惹事多问,她给孙府家奴使了个眼色,大家伙儿忙齐力搀孟东城和和孙楚回府中疗伤。

沈香走了,谢青也没有多的动作。他仍旧垂眉敛目,指腹细细摩-挲佩上的水头极足的玉扳指,仿佛在忖度奸计。

他不开腔的时候,自有一股子凌然威压袭来,震得人彻骨严寒。

底下的官吏审时度势,眼下更畏惧了。

果然吧,不能开罪谢提刑,这厮油盐不进,若想弄死一个人,定教其尸骨无存。

嗯……但其实,谢青只是习惯不声不响揣度私事——小香止了拟男声的药了,娇媚的女声流滑入耳,勾人心魄。原来她的本音如此温婉动听吗?真可惜,他听不得更多了。

若是让官吏们知道,凶神恶煞的谢青仅仅在回味一些儿女私情,恐怕一口老血都得吐出来。

另一边,沈香今日太乏累了。

她到底是小娘子,宴席往来不必她出面。

于是,沈香早早归了寝室。上榻前,她去厨房提了热水来,简单泡了个澡,窝入锦被里。

被衾很蓬松,是用柔软羊毛填满的新被。明明还是炎炎夏日,却因近日不停落雨,天气寒潮,孙婶娘唯恐她受风着凉,一意孤行要给她盖上的。

这方面,长辈的任性,沈香虽感无奈,心里却很受用。长者的偏袒与包庇,有时就是这样不讲道理,也失了分寸感,却不让她排斥。

全心全意待她好,就如同……真正的家人一样。

沈香恬静地笑着,闭上眼,陷入黑甜的梦乡。

夜半时分,她被煌煌烛光照醒,睡眼惺忪间,她忽然想起,烛火还没熄。

沈香趿鞋下地,肩上只披了一层薄薄的葡萄藤纹松霜绿底长褙子。

刚要拿白瓷罩子盖灭火星,暖黄色的火苗一动,映出屋外徘徊的颀长身影。沈香对这一道影迹太熟稔了,从前红罗帐中,谢青也总要作怪。

交叠的缱绻啊,恍如隔世。

她叹了一口气,冲那一道明晃晃的人影:“您进来吧。”

门外身形儿一顿,似是局促不安,手都负在背后。

良久,郎君清冷的嗓音里,掺杂一丝受宠若惊:“我……可以吗?”

扮作衣冠楚楚的自矜郎君,明明窃喜心计得逞,却仍要对外装腔作势。

谢青,真是一如既往奸猾啊。

沈香无奈问:“若我不请您进来,您会走吗?”

“……”沉默。无尽的沉默。

郎君不爱听的事,他就缄默着,不欲作答。一年了还没长进,这般好看穿。

或许是怕沈香恼他,谢青隔门,含笑聊起旁的:“竟教小香发现了行踪,是我夜里叨扰你了。”

“您映在我窗纸上明煌煌的一个人影,皮影戏一般绞着,很难看不见吧?”沈香还要补回笼觉的,不想同他粘缠,“门没关,您进来吧。”

“是。”

小香要见他。

意识到这一点,谢青心尖梢头都粘着糖蜜汁子,满腔爽利。

硬朗地指骨搭在门上,小心翼翼拉开,唯恐夜风吹了沈香。入屋后,他又得体地阖上了门。

漏进来的那一缕风,携过郎君袖缘的沉香。绵密的心绪荡漾起,沈香后知后觉回过神来,这是她曾教他调的私香。

原来,他一直在用。

很难说这种感觉算什么,心尖上扎刺,生出绵绵的、密集的酸痛。如冷牙咬了冰碴子和酸梅一般,疼得刺骨,入骨三分。

也不是初初分离那股子痛彻心扉了,她不再对他死心塌地,也没觉得前尘旧事有什么割舍不了的。

只是遗憾、茫然,也无措。

原本相亲相爱的人,许诺白首余生的两个人,原来也会因世情而分道扬镳。

破镜难圆,覆水难收。

她很想问谢青——后悔吗?

可沈香一旦这样问出,便是给他“死灰复燃”的机会。

她不愿意了。

吃过的苦难,再尝一回,剜心的痛楚,再受一次。

那不是痴情,那是傻。

她傻够了。

谢青却浑然不知自己已被沈香踢出局外,他以为苦心亲近,日后再偿还沈香想要的通天官途,他们有机会重归于好的。

但谢青不知,世上很多事,并不是谁错多错少,或许仅仅迟了那么一步,便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勉强不来的。

两人静默着,谢青唯恐她赶他走,小心寻话谈天:“小香独身入住,不知再添些防备心吗?夜里门窗也不上闩,若有歹人潜入,该当如何?”

沈香笑了下,意味深长地道:“除了谢提刑,似乎没人会大半夜来女眷闺房探问。”

她喊他“谢提刑”啊,谢青落寞地低眉。

“抱歉,是我开罪你了。”谢青涩然开口,顿了顿,又强牵起一笑,“不过,小香没防备我,我很欢喜。”

蹬鼻子上脸的货色。

“……”沈香该怎么说呢?太困倦了,一时没想到?

罢了,两人都分开这么久了,她没有蓄意报复他的心思,已经过去了。

她不出声,谢青又没话找话:“小香何时有了两个弟弟?我不记得你母亲生养过旁的郎君。这般沾亲带故,会不会不妥当……”

他温和一笑,已是极力彰显圆融可亲。

沈香听得莫名:“谢提刑的职权倒广,您平素也督查地方海域与湖泊吗?”

“嗯?”谢青没有明白。

“管太宽了。”

“……”谢青懂了,沈香是骂他多管闲事。小妻子待他没有从前和善,总是带一身绒刺,扎人不疼,但知她浑身防备,他心情很难过,不敢唐突。

转念一想,好歹她搭理他,愿意同他讲话,没躲着他,应该也不算厌恶他到极致。

谢青大概做梦也想不到,原来自己也有“粉饰太平”的天赋,能自洽至此地步。

许是怕被沈香遣走,他顺水推舟挪了一张圆凳落座,做出长谈的架势。

谢青的风仪端方,郎艳独绝,端坐于凳上,不似客,倒像主。

耍起赖吗?挺新鲜。

谢青没有再说话了,他只是小心看了一下寝房里外,从细枝末节的用具了解沈香——屋内没有郎君的用物,沈香仍是独身;女为悦己者容,可她的胭脂水粉不多,妆奁的头面寥寥几样,也没有谁同她深入谈过儿女情长,特意送她簪钗。

谢青的心里又升起微乎其微的希冀——或许他还有机会?

“看够了吗?可以走了吗?”沈香笑吟吟地问。

“好。”

谢青做事不拖泥带水,他竟真的起身,放好圆凳,拉开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