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遥的目光没有在他们身上停留,很快便转了回去,重新投向远方暮色中愈发清晰的火山群轮廓。仿佛刚才那场足以让圣境喋血的拦截,不过是一段微不足道的插曲,连让他脚步停顿片刻的资格都没有。
他抬起手,动作依旧带着那股深入骨髓的慵懒,轻轻拍了拍腰间那个油光发亮的破旧酒葫芦。葫芦发出沉闷的“噗噗”声。
然后,他再次迈开脚步。
这一次,他的步伐似乎更随意,更飘忽。身影在荒原的暮色中,在古族五人惊疑不定、死死锁定的目光下,再次开始变得……模糊。
不是瞬移前的剧烈闪烁,而是一种奇异的、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的淡化。他的轮廓在夕阳的金红与荒原的灰暗交织的光影中,逐渐失去清晰的边界,仿佛水墨画中晕染开的一笔淡墨,又似沙漠热浪蒸腾下扭曲的蜃影。
一步,两步……
他行走的速度看起来并不快,甚至可以说是闲适,如同饭后散步。但每一步落下,他与古族众人之间的距离,都以一种令人心悸的方式在拉大。一百五十丈,两百丈,三百丈……
几个呼吸,仅仅是几个寻常呼吸的时间!
那道模糊的身影,已经远在天边,化作了荒凉地平线上一个几乎难以辨认的微小墨点!速度之“快”,超越了视觉的捕捉,更超越了常理的理解。那不是纯粹速度的比拼,而是一种对空间本身、对自身存在状态的极致掌控与超脱!
古道之上,烟尘未散,深陷的镇空印巨坑触目惊心,被玄光锁链勒出的地面裂痕纵横交错,淡金色的神魂巨网无力地覆盖在荒草上——所有攻击留下的狼藉痕迹,都无声地嘲弄着他们的徒劳。
五名古族强者,如同五尊泥塑木雕,僵立在原地。晚风吹拂着他们古老的衣袍,猎猎作响,却吹不散笼罩在他们心头的巨大疑云和挫败感。
白发老者死死盯着天边那个即将彻底消失于暮色中的黑点,枯瘦的双手在宽大的袖袍中紧握成拳,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爆响。他纵横万载,见识过无数大能秘法,经历过无数风浪,却从未见过如此诡异、如此……逍遥的遁法!
那年轻男子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胸膛剧烈起伏,方才强行催动镇空印,又被眼前这匪夷所思的一幕冲击心神,气血隐隐有些翻腾。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狠话,最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剩下满心的憋闷与骇然。
“长老……”那女性古族强者终于忍不住,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看向白发老者,“他……他究竟是谁?那身法……那身法绝非此界所有!”她的话语,道出了所有人心中的疑问。
白发老者沉默着,目光依旧锁定着萧遥消失的方向,仿佛要穿透那无尽的暮色与空间。过了许久,久到天边的最后一缕霞光也即将被黑暗吞噬,他才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每一个字都沉重得如同灌了铅:
“他……究竟……是谁?”
疑问在空旷的古道上回荡,被晚风吹散,却重重地砸在每一个古族强者的心头。没有答案,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以及那烙印在神魂深处、挥之不去的模糊身影和那淡漠的一瞥。
……
荒原的风,带着野性的粗粝和日落后迅速弥漫的凉意,毫无遮拦地吹拂着。萧遥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古族众人的视线尽头,但他并未停下,也未施展那玄之又玄的逍遥遁法彻底远去。他如同一个真正的浪人,一步一步,丈量着这片古老而沉默的大地。
脚下是干燥板结的泥土,混杂着碎小的砂石,踩上去发出轻微的“嚓嚓”声,是这片旷野唯一的伴奏。远处坠星火山群喷吐出的暗红火光,在渐浓的暮色中愈发醒目,像大地深处永不愈合的伤口,映照着天边堆积如铅的浓重雷云。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电弧,在云层深处偶尔闪现,如同天道冷漠的窥视之眼。
萧遥的步伐平稳而富有节奏。他再次摸出腰间的酒葫芦,拔开塞子,劣质烧刀子的辛辣气息再次弥漫开来。他仰头灌了一大口,滚烫的酒液顺着喉咙烧下去,带来一种近乎疼痛的暖意,驱散着荒野的孤寂与微寒。
“呼……”长长地哈出一口浓烈的酒气,白雾在微凉的空气中迅速消散。
他的目光投向天边那抹一闪而逝的细微电弧,眼神平静无波,没有丝毫被监视的愤怒或不安。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怀中那块温润的欺天石,触感冰凉而坚实,像一颗沉寂的心脏。这块石头,遮蔽了他的本源气息,让他得以在这片天地间苟延残喘,却也像一根无形的线,将他与那高悬头顶的“秩序枷锁”紧紧相连。
神魂深处,那道无形的枷锁如同冰冷的蛇,缠绕在真灵之上。它并未直接限制他的力量,却以一种更霸道、更不容抗拒的方式,将一种沉重的责任——维系秩序的责任——烙印在他的存在核心。
“义务工……”萧遥低声重复着自己之前的调侃,嘴角扯出一个没什么笑意的弧度。从躲避天罚的亡命徒,变成了天道的“义务工”,这身份的转变荒诞又无奈。
他停下脚步,随意地在一块被风磨砺得光滑的黑色巨石上坐下。巨石冰凉,透过粗布衣衫传递上来。他眺望着远方那如同巨兽蛰伏的火山群轮廓,眼神渐渐变得幽深。
逍遥?
何为逍遥?
是仗剑天涯,快意恩仇?是超然物外,不染尘埃?还是……无拘无束,无法无天?
曾经,他以为自己拥有的是最后一种。源初的力量在身,视规则如无物,天地之大,何处不可去得?纵使天罚临头,也敢悍然对轰。那是一种源于力量本身的、近乎狂妄的“自在”。
然而,当那场席卷所有纪元的恐怖灾劫——“大撕裂”的破碎画面烙印神魂,当知晓自己不过是一道侥幸遁走、沉眠万古的源初残痕,当被天道化身以冰冷的规则之音订立下这“秩序枷锁”的契约……
他忽然明白,那种建立在绝对力量碾压之上的、无视一切的“自在”,不过是无根浮萍,是空中楼阁。它源于失衡,终将招致毁灭。如同那场撕裂一切的灾劫,或许正是无数个“失衡”积累到极限的爆发?
力量本身,并非逍遥的保障。真正的逍遥,或许……需要锚点?
这“秩序枷锁”,这必须履行的“义务”,是束缚,是负担,但换个角度看……它是否也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锚”?
将他这缕与当前纪元秩序格格不入、随时可能引动毁灭的源初残痕,以一种奇特的方式,锚定在了这片天地运转的法则链条之上?让他不再是那个纯粹的、危险的“失衡源头”,而是成为了维系链条运转的一个……特殊节点?
被迫的锚定?还是……一种新的存在方式的可能?
萧遥摩挲着欺天石的手指微微一顿。他回想起在百川城贫民窟净化邪力节点时的情景。当引动地脉清正之气,结合欺天石的屏蔽净化之力,化作光雨洒落,看着那些被邪力侵蚀、眼神疯狂的傀儡恢复清明瘫软在地时……那一刻,神魂深处的枷锁,似乎真的松动了一丝。
并非力量的增强,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融洽”感?仿佛他这缕异质的存在,第一次微弱地、暂时地,与这片天地的“秩序”产生了某种正向的共鸣?虽然微弱,虽然转瞬即逝,但那感觉……很奇异。
就像一滴墨汁,强行滴入清水,只会迅速污染整杯水,最终被排斥、被净化。但如果这滴墨汁,能在某种外力的约束下,找到一种方式,去主动调和、去修复水中出现的其他污浊……那它是否就不再是纯粹的“污染源”,而是变成了……一种特殊的“净化剂”?
墨汁依旧是墨汁,本质未变。但存在的形式和作用,却可能截然不同。
这“秩序枷锁”,这必须履行的“义务”,是天道强加给他的束缚,是冰冷的契约。但同时,它是否也提供了一条……让他这滴格格不入的“墨汁”,得以在这杯“清水”中长久存在、甚至发挥独特作用的……路径?
一种另类的“自在”?
萧遥的眼神亮了起来,那是一种混杂着明悟、挑战和一丝……兴趣的光芒。不再是纯粹的厌烦和无奈。
他猛地站起身,粗糙的石面在身后留下一点微温。烈酒带来的暖意在四肢百骸流淌,与胸中翻腾的思绪混杂在一起。
逍遥的路,从来就不该是单一的。仗剑天涯是逍遥,心游万仞是逍遥,那么……于枷锁之中,寻得一方自在天地,以己身之“异”,行维系之“责”,在平衡的钢丝上,走出独属于他自己的轨迹,这……难道就不是一种更极致、更独特的逍遥?
“啧……”他咂了咂嘴,回味着喉间残留的辛辣,也品味着这突如其来的感悟。目光再次投向远方那喷薄着地火的火山群,眼神中那点无奈彻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跃跃欲试的锐利和期待。
麻烦?是的,麻烦必然如影随形。古族的纠缠只是开始,坠星火山群中未知的险地、可能存在的珍稀材料争夺、还有那个躲在扭曲空间中、对他源初力量充满病态渴望的枯槁身影……以及头顶这片苍穹之上,那无声注视、随时可能降下裁决的天道雷云……
前路凶险,步步惊雷。
但此刻,萧遥的心中,却涌动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他掂了掂手中轻飘飘的酒葫芦,里面劣质的烧刀子已经所剩无几。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在渐沉的暮色中显得有些晃眼。
“行吧,”他对着空寂的荒野,也像是对着冥冥中的一切麻烦宣告,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笃定和洒脱,“那就看看,是你们这些‘麻烦’先榨干小爷的酒钱,还是小爷我……先在这‘义务工’的枷锁里,趟出一条逍遥大道来!”
话音落下,他不再停留。身影在荒原的暮色中再次迈开步伐,朝着那喷薄着火焰与浓烟的远方,坚定地走去。步伐依旧带着那份深入骨髓的懒散,但每一步踏出,都仿佛与脚下的大地、与头顶的天空、与那无形的秩序枷锁,产生了一丝微弱却坚韧的共鸣。
背影融入苍茫的地平线,走向雷火交织的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