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大炎的气象!是凤霓裳以铁与血、以无上意志强行夺回并稳固的江山根基!是她耗尽心力,为这片土地重新注入的生机与秩序!
画面在这片蒸腾的国运龙气海洋中定格,辉煌,磅礴,带着一种劫后重生的、令人窒息的力量感。然后,如同燃尽的烛火,赤金色的光晕迅速黯淡、收缩,最终化作几点细碎的、温暖的光尘,在萧遥面前的空气中飘散、消失。
四海茶馆的喧嚣声浪如同退潮后重新涌上的海水,瞬间填满了所有感官。
劣质烧刀子的辛辣气味,脚夫们粗鲁的笑骂,说书人嘶哑的嗓子拍响惊堂木,杯盘碰撞的叮当乱响……一切市井的、浑浊的、充满烟火气的声响与气息,粗暴地将那片刻的辉煌与孤寂驱散得无影无踪。
萧遥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左臂随意地搭在油腻的桌沿,右手还维持着刚才触碰玉简的姿势,食指和中指微微曲起,悬停在半空,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那赤金玉简消散时最后一点微弱的暖意。
他面前的酒杯里,浑浊的酒液倒映着茶馆二楼昏黄的灯光和他自己模糊不清的面容。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那双总是带着三分惫懒、三分讥诮、三分玩世不恭的眼睛,此刻深得像两口古井。所有的情绪都被沉淀到了最底层,只剩下一种近乎虚无的平静。玉简中传递的画面、声音、气息——凤霓裳深藏眼底的疲惫,龙庭上触目惊心的伤痕,那轻描淡写却又重逾千钧的“社稷已安,魑魅蛰伏”,万里河山之上蒸腾不息、辉煌壮丽的国运龙气……还有最后那句“有酒相候”背后,那份沉重的了然与无声的道别。
无数画面、无数信息、无数被刻意掩埋的情绪碎片,如同被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无声地扩散、碰撞、融合。
他缓缓收回了悬在半空的手指,动作很慢,带着一种奇特的滞涩感。指腹轻轻摩挲着腰间悬挂的那个棕黑色、油光发亮的劣质酒葫芦。葫芦粗糙的表面摩擦着皮肤,带来一种真实而廉价的触感,与刚才那辉煌的龙气之海形成刺眼的对比。
他的目光,落在了对面那张空着的、布满油污的条凳上。仿佛那里,还残留着昨夜对饮的某种无形气息。不是她,却又奇异地与玉简中的画面重叠。
“呵……”
一声极低、极轻的叹息,几乎被茶馆的喧嚣完全吞没。没有自嘲,没有讥讽,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空旷。
他拿起桌上那杯劣质的烧刀子,浑浊的酒液在粗陶杯中晃荡。没有犹豫,仰起头,一饮而尽!
辛辣、粗糙、带着一股子劣质谷物发酵后的酸涩味道,如同烧红的刀子,从喉咙一直狠狠刮到胃里。这滋味,与龙庭之上想象中那“相候”的美酒,何止天壤之别。
“咳咳……”剧烈的灼烧感让他忍不住低咳了两声,眼角甚至逼出了一点生理性的水光。
就在这咳嗽声中,他对着面前玉简光尘消散后残留的那片虚无空气,嘴唇翕动,吐出了几个字。
声音很轻,轻得像一阵风就能吹散,却又异常清晰,带着一种斩断千钧的决绝:
“酒留着……”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咽下了比那劣质烧刀子更灼人的东西。目光扫过空荡的条凳,最终落回自己粗糙的指尖,那里仿佛还残留着摩挲酒葫芦的触感。
“……债清了。”
三个字落下,如同铡刀斩断最后一根丝线。
玉简最后残留的、那点肉眼几乎不可见的温暖光尘,在“清了”二字出口的瞬间,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彻底驱散,湮灭无踪,再无一丝痕迹。
债。
救命之恩的债?利用他搅动风云、清除障碍的债?还是那些在生死边缘、权力倾轧的缝隙中悄然滋生,却又被彼此的身份和道路无情碾碎的、更为复杂难言的情愫之债?
都不重要了。
所有的利用,所有的试探,所有在刀锋上行走时产生的那一点温度,所有在龙椅与江湖之间拉扯的复杂牵连……在这一刻,随着这三个字,被彻底清算、交割完毕。
从此,她是大炎女帝,坐拥万里山河,背负国运龙气,守着那座辉煌而孤寂的龙庭。
而他,是萧遥,是萧闲,是天道枷锁下的“义务工”,是麻烦缠身的浪荡子,前路是雷云,是异界,是永无止境的“失衡”与“逍遥”。
相忘于江湖。
空气中,只剩下劣质烧刀子的辛辣气息,和茶馆里永不疲倦的市井喧嚣。萧遥垂着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遮住了所有翻涌的情绪。他拿起那个油亮的酒葫芦,拔开塞子,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浑浊的液体。动作不疾不徐,仿佛刚才那跨越万里的传讯,那辉煌的龙气之海,那无声的道别,都不过是听了一段无关紧要的评书。
他端起酒杯,却没有立刻喝。粗糙的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酒杯的边缘,目光似乎穿透了污浊的杯壁,投向某个虚无的深处。
神魂深处,那道由天道契约铸就的“秩序枷锁”,冰冷而沉重地存在着。履行了百川城的“义务”,带来的只是极其细微的松动感,如同在万仞铁山上刮下了一层微不足道的锈屑。枷锁的核心依旧坚固,提醒着他与这方世界本源秩序的格格不入,提醒着他“失衡源头”的身份。
前路……他需要修复欺天石的最后材料,需要参悟那束缚他的“秩序”枷锁,需要应对那必然会被他吸引而来的、来自异界或本土的“大麻烦”。坠星火山群,金镶玉给出的第一个线索地,那里喷涌的地火与混乱的星辰之力,或许能掩盖他的一些气息,也必然藏着未知的危险。
“啧。”一声意义不明的轻啧从他唇间溢出。他晃了晃杯中的烈酒,看着浑浊的酒液在杯壁上挂出粘稠的痕迹。
然后,他再次仰头,将杯中物一饮而尽。这一次,没有咳嗽,只有喉结一个干脆的滚动。
辛辣入腹,带来一阵短暂的灼热与麻木。
他放下空杯,手指习惯性地探入怀中,触碰到那块温润微凉的欺天石。石头的表面似乎比之前更加光滑了一些,在指尖下散发着柔和而内敛的波动,像一颗沉睡星辰的心跳。这块源自异界的奇石,是他遮掩天机、行走于秩序夹缝中的最大依仗,却也像一块磁石,不断吸引着来自各个方向的“麻烦”。修复它的材料……金镶玉的情报网效率确实惊人。
“小二!”
萧遥的声音恢复了那种懒洋洋的腔调,带着点市井的油滑,朝着楼下忙碌的伙计扬了扬手中的空酒壶,壶嘴指向桌面上那个同样空空如也的粗陶酒壶。
“最便宜的那种烧刀子,再满上!”
“好嘞!萧爷您稍等!”伙计的吆喝声远远传来。
他重新靠回那张吱呀作响的破竹椅,闭了闭眼。茶馆的喧嚣包裹着他,烈酒的余味在口中弥漫。大炎龙庭的辉煌与孤寂,女帝深藏的疲惫与那句隔空的酒约,万里河山蒸腾的国运龙气……都如同一个遥远的、褪色的梦境,被这市井的烟火气迅速冲刷干净。
只有腰间那个沉甸甸的劣质酒葫芦,和怀中那块温润的石头,是真实的。
债,清了。
酒,也只剩这最劣的烧刀子。
路,还得继续往前走。带着枷锁,迎着麻烦,喝最劣的酒,去最险的地。
他睁开眼,眼中最后一点波澜也归于沉寂,只剩下熟悉的、带着点混不吝的平静。仿佛刚才那片刻的沉寂与低语,从未发生。他只是这百川城万千浪荡闲人中最不起眼的一个,等着他的下一壶烈酒,盘算着下一段注定不太平的行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