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3章 隐踪匿迹·再入红尘(2 / 2)

萧遥微微佝偻着背,脸上堆起一丝讨好的、近乎卑微的笑容,点头哈腰地应着:“是是是,军爷辛苦。”随即脚步加快,迅速融入城门内更加喧嚣鼎沸的声浪之中。

城门洞内光线昏暗,空气混浊。一踏入城内,声浪、气味、色彩瞬间提升了几个量级,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

街道并不算宽阔,两旁是鳞次栉比的店铺,招牌幌子五颜六色,层层叠叠地伸出,几乎遮蔽了上方的天空。地面铺着凹凸不平的青石板,湿漉漉的,混杂着泥水、鱼鳞、菜叶和各种难以名状的污物。车马、行人、挑夫、小贩挤得水泄不通。拉货的牛车发出沉重的辘辘声,车夫挥舞着鞭子大声吆喝开道;衣着光鲜的商人带着仆从,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污水坑;粗壮的码头力夫袒露胸膛,扛着巨大的货包在人群中蛮横地穿梭;挎着篮子的妇人尖声讨价还价;衣衫褴褛的乞丐蜷缩在店铺的角落,伸出破碗……

空气中弥漫着更加浓烈的混合气味:刚出炉面点的麦香、隔壁卤肉铺子飘来的浓郁酱香、药材行里苦涩的草药味、鱼肆挥之不去的腥臭、垃圾堆隐隐的腐败酸味、劣质脂粉的甜腻香气、还有无处不在的人体汗味和排泄物的骚臭……各种气味在这里发酵、混合,形成一种独特的、属于百川城底层的、浓烈到几乎令人窒息的“红尘烟火气”。

萧遥——现在该叫他萧闲了——微微眯起眼,脸上那点卑微的笑容早已收起,换上了一副近乎麻木的、对周遭一切漠不关心的神情。他像个真正的闲汉,在汹涌的人潮中随波逐流,脚步不疾不徐,身体却异常灵活地在缝隙中钻行,巧妙地避开迎面撞来的莽汉和横冲直撞的货担。他的目光散漫地扫过街景,掠过那些吆喝的小贩、争吵的妇人、疲惫的苦力、眼神警惕的帮派打手……信息如同无数细小的溪流,无声无息地汇入他的感知。

“听说了吗?城西老槐树巷又死人了!昨晚第三个了!死状那叫一个惨,干瘪瘪的,像被什么东西吸干了……”

“嘘!小声点!官府都封口了,说是什么恶疾!我看呐,邪乎得很!”

“管他呢,只要不闹到咱码头上来,天塌了有高个儿顶着!今天卸那艘‘海龙号’的香料,东家说了,手脚麻利点,加钱!”

“嘿,听说了没?‘金玉楼’那位女财神,好像又要在咱们城有大动作了!码头南区那片仓库,听说都被她的人暗中盘下了……”

“影阁的人最近也神出鬼没的,码头三号仓那边,前两天晚上好像还动了手,死了几个生面孔……”

“弑遥盟?哈!早散伙啦!也就影阁那帮见不得光的耗子和几个不死心的老古董还在瞎折腾,真当那位爷是泥捏的?被雷劈了那么多次都没死成!”

“少说两句吧!祸从口出!”

零碎的话语,伴随着各种俚语脏话,如同背景噪音般灌入耳中。城西贫民窟的离奇死亡,金镶玉势力的渗透,影阁的活跃,弑遥联盟的分崩离析……这些信息碎片被萧闲不动声色地接收、整理。他像一个最耐心的渔夫,在浑浊的河流中,分辨着那些可能蕴藏价值的浮标。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穿过几条更加狭窄肮脏、污水横流的小巷,周遭的喧嚣声浪稍稍降低了一些,但空气里那股混合的、底层市井特有的气味却更加浓重。一座两层高的木楼出现在巷口,门脸不大,挂着个被油烟熏得发黑的木招牌,上面用粗劣的红漆写着四个歪歪扭扭的大字——“四海茶馆”。

门是敞开的,里面光线昏暗,人声嗡嗡。一股劣质茶叶的涩味、烟草的呛人烟气、汗臭味以及某种食物油腻腻的味道混杂在一起,扑面而来。

萧闲脸上那点麻木的神情似乎松动了一丝,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仿佛找到栖息地的放松。他抬脚,毫不犹豫地迈进了这间在整个百川城都算得上最便宜、也最鱼龙混杂的茶馆。

茶馆内部比外面看着更显拥挤破败。几张油腻腻的方桌长凳挤满了底层空间。跑堂的伙计瘦得像根竹竿,肩膀上搭着一条辨不出原色的抹布,在狭窄的过道和人群缝隙里灵巧地穿梭。茶客三教九流:有穿着短褂、裤腿卷到膝盖的码头苦力,围在一起唾沫横飞地掷骰子;有缩在角落、面前摆着个破碗的算命瞎子,手指掐算念念有词;有穿着绸衫、却磨破了袖口、一脸失意的落魄账房,对着杯粗茶长吁短叹;有脸上带着刀疤、眼神凶悍的江湖汉子,沉默地喝着闷酒;还有几个流里流气的闲汉,占据着中间一张桌子,正大声吹嘘着不知真假的“江湖见闻”和“艳遇”。

空气混浊得几乎凝滞,劣质烟草的蓝灰色烟雾在低矮的房梁下盘旋缭绕。跑堂伙计尖利的吆喝声、茶客们粗声大气的谈笑声、骰子在破碗里哗啦作响的声音、拍桌子骂娘的声音……交织成一曲混乱而充满生命力的市井交响。

萧闲的目光在嘈杂昏暗的茶馆里扫了一圈,径直走向最里面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紧挨着通往后厨的油腻门帘,光线最暗,桌子也最小,仅容一人。桌面上积着一层厚厚的、黏手的油垢,一条桌腿还用破瓦片垫着。

他毫不在意地在那张吱呀作响的长凳上坐下,身体放松地靠着同样油腻的墙壁,仿佛找到了一个最舒服的窝。跑堂的伙计拖着脚步晃悠过来,眼皮都没抬一下,用抹布随手在桌上一划拉(留下更明显的油痕),懒洋洋地问:“喝点啥?”

“最便宜的烧刀子,”萧闲的声音带着点刚睡醒般的沙哑和慵懒,“一壶。”

“好嘞!最贱的烧刀子一壶——”伙计拉长了调子,转身朝后厨方向吼了一嗓子,声音淹没在茶馆的嘈杂里。

很快,一个粗陶酒壶和一个同样粗糙的小陶杯被“哐当”一声顿在桌上,几滴浑浊的酒液溅了出来。伙计收了萧闲丢过去的几枚边缘磨损严重的铜板,看都没多看他一眼,又晃悠着去招呼别的桌子了。

萧闲拿起酒壶,给自己倒了小半杯。酒液浑浊,呈现出一种可疑的淡黄色,散发着极其浓烈刺鼻的酒精味,混合着劣质谷物发酵的酸馊气。他端起陶杯,凑到鼻尖下,深深地吸了一口那辛辣呛人的气息。劣质烧刀子那粗暴的气味分子,如同无数细小的钢针,狠狠扎进鼻腔深处,带来一阵强烈的刺激感。这感觉如此真实、如此粗粝,瞬间冲刷掉长途跋涉带来的最后一丝疲惫,也仿佛暂时麻痹了神魂深处那道冰冷秩序枷锁的存在感。

他咧开嘴,无声地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丝自虐般的快意和彻底的放松。随即,仰头,将这辛辣刺喉的液体一饮而尽。

“咳…哈!”灼热的火线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他忍不住哈出一口浓烈的酒气,眼角再次被逼出一点湿润。他抬手,用那同样沾着尘土的袖口,随意地抹了下嘴角,然后舒服地向后,更深地陷进油腻的墙壁里。

他微微合上眼,只留一丝缝隙,目光投向茶馆中央那片喧嚣的中心。耳朵却已完全打开,如同最精密的仪器,捕捉着茶馆里每一个角落传来的声音碎片。那帮闲汉正口沫横飞地讲着某位过气花魁的香艳传闻;几个苦力在抱怨某个工头克扣工钱;算命瞎子神神叨叨地念叨着“黑气东来,城西不宁”;角落里两个行商模样的人在低声谈论着“大炎女帝”如何铁腕镇压内乱,但似乎也伤了元气……

无数声音的碎片,如同浑浊河流中的泥沙,涌入他的感知。他像一个最耐心的淘金者,又像一个彻底放空自我的旁观者,将自己完全浸入这片市井的喧嚣与混沌之中。

时间在这烟雾缭绕、酒气弥漫的角落里仿佛变得粘稠而缓慢。陶壶里的烈酒一点点减少。萧闲偶尔抬手倒上一杯,动作缓慢而随意。更多的时候,他只是那样靠着,半眯着眼,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又仿佛将整个茶馆的浮生百态都收于眼底。

不知过了多久,跑堂伙计那尖利而略带沙哑的嗓音,穿透茶馆的嘈杂,突兀地响起,带着一种市井特有的熟稔和随意:

“喂——!最里头角落那位,穿蓝布衫的!你那壶‘透心凉’的烧刀子见底了!酒钱哪位结一下?还是老规矩记账?”

这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指向了角落。

萧闲靠在油腻墙壁上的身体似乎微微动了一下,半眯着的眼睛缓缓睁开,那散漫浑浊的眼神里,瞬间掠过一丝极其精亮、如同深渊寒星般的光,随即又迅速敛去,重新覆上那层市井闲汉特有的、带着点宿醉未醒般的浑浊与无所谓。

他抬起手,动作带着点懒洋洋的迟滞,朝着跑堂伙计的方向随意地挥了挥,袖口在昏暗的光线下划过一道不起眼的弧线。一个沙哑、带着点酒意、却又无比清晰的声音从他喉咙里滚了出来,不高不低,恰好能让那伙计听见,也融入了这四海茶馆的喧嚣底色:

“这儿,记萧闲账上。”

声音落定,他重新靠回墙壁,端起桌上仅剩小半杯劣酒的陶杯,凑到嘴边,又呷了一小口。辛辣入喉,他眯起眼,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在这红尘浊浪中,投下了一颗微不足道的小石子。

萧闲。

这个名字,从此刻起,便成了这座龙蛇混杂的百川城里,一个最不起眼的浪荡酒徒的代号。而那个名为萧遥、背负着创世残痕与天道契约的身影,已彻底隐于这喧嚣市井的烟火之下,静待着风起云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