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点残阳的余晖彻底被群山吞没,深沉的靛蓝色天幕笼罩下来,几颗疏星冷冷地亮起。小院里只剩下灶房透出的昏黄光线,将三人的影子拉长,投在凹凸不平的泥地上,显得有些扭曲。
“影阁的耗子。”战红缨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低沉、肯定,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裹挟着岩浆般的杀意。她猛地站起身,魁梧的身形在昏暗中如同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灼热的气血鼓荡,空气发出细微的爆鸣。“气息收敛得不错,像阴沟里的泥鳅,滑不留手。但那股子挥之不去的血腥味和死气,隔着几里地老娘都闻得出来!王八蛋,鼻子够灵,居然能摸到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她扭了扭脖子,骨节发出噼啪的脆响,眼中燃烧着兴奋的战火,“让我去!正好筋骨松泛了两天,手痒得很!保证把他们连人带魂,碾成齑粉,扬得干干净净,绝不给村里留半点麻烦!”
她说着,就要大步流星朝院门走去,脚下的泥地被踏出清晰的脚印,边缘的泥土竟因她散逸的高温而微微焦化。
“慢。”
一个字,清清冷冷,如同冰泉溅落。
凌清雪不知何时也已站起。她身形依旧单薄,立在昏暗中,却像一柄收入鞘中的绝世寒锋。月光尚未完全升起,她周身却仿佛萦绕着一层极淡、极冷的微光。她没有看战红缨,清冽的目光穿透小院的篱笆,投向村口集镇的方向,仿佛能洞穿数里之遥的黑暗。
“三人。气息阴晦,潜藏于集镇西侧废弃的土地庙断墙之后。”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一人伏于庙顶残破瓦砾间,呼吸间隔极长,心跳沉缓,是了望哨,修为约在金丹中期,长于隐匿。两人藏于墙根阴影,气息几乎与断壁残垣融为一体,若非刻意探查极难察觉,一人持短刃,刃上淬有剧毒,一人袖中藏有针匣类暗器,皆在金丹后期,煞气凝而不散,是专职暗杀的好手。”
她的语调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然而识海深处,那柄无形的心剑正以极高的频率微微震颤着,将远方黑暗中那三团代表着恶意与死亡的阴冷气息,清晰地“映照”出来。这是心剑初成带来的、远超同阶修士的灵觉感知,对杀意与恶念的捕捉尤为敏锐。
“他们身上有东西。”凌清雪的目光微微下移,仿佛穿透了重重阻碍,“腰间束带内侧,缝着某种小型玉符,灵力波动极其隐晦,若非心剑感应,几乎无法察觉。似有空间传送或传讯之能,一旦激活,瞬息可至千里之外,或引来更强援手。”她顿了顿,补充道,“庙宇周围,布下了三重极细微的灵力丝线,如同蛛网,连接着几处不起眼的碎石,应是警戒陷阱。触碰其一,必惊动三人。”
战红缨脚步顿住,扭头看向凌清雪,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是更浓的兴奋:“行啊,清雪妹子!这‘心剑’有点意思,比狗鼻子还灵!那就更简单了,我先去把那三个耗子揪出来,再把那劳什子玉符踩碎了!看他们还怎么传讯搬救兵!”她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萧遥却依旧坐在那张破竹椅上,姿态甚至比刚才更加放松了些。他端起那碗已经半凉的药,不紧不慢地又喝了一口,苦涩的滋味在舌尖蔓延,他却像是品着香茗。直到药碗见底,他才慢悠悠地放下。
“杀鸡,焉用牛刀?”
他抬起头,脸上那温和无害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深不见底,仿佛暴风雨来临前异常沉闷的海面。他的目光扫过战红缨熊熊燃烧的战意,掠过凌清雪周身那层无形的冰冷剑意,最终,落在了自己腰间。
手指轻轻抚上那块温润的青石——欺天石。
指尖传来的触感,清晰地告诉他,那几道细微的裂痕,比昨日又深了一丝,蔓延的纹路也似乎更长了点。每一次感知外界的恶意,每一次维持这方寸之地的屏蔽,都在加剧着它的损耗。它像一件精美却濒临破碎的瓷器,每一次使用,都伴随着粉身碎骨的风险。
一丝微不可察的精纯力量,再次从他指尖流出,无声无息地注入欺天石深处,维持着那层笼罩小院、隔绝天机的微弱力场。石面上的裂纹,在力量注入的瞬间,似乎极其短暂地亮了一下,如同垂死星辰最后的光晕,随即又迅速黯淡下去,裂纹依旧,甚至显得更加刺眼。
“碾死几只探路的蚂蚁,自然痛快。”萧遥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磁性,清晰地传入战红缨和凌清雪的耳中,“可碾死了这几只,后面窥探的眼睛只会更多,更隐蔽,更麻烦。影阁的手段,如附骨之疽,最擅长的就是潜藏暗处,窥伺弱点,一击必杀。我们暴露得越多,他们准备的‘厚礼’就会越‘周到’。”
他微微侧头,视线仿佛穿透了简陋的院墙、莽莽的山林,落在了那片废弃庙宇的阴影里,落在了那三个如同毒蛇般蛰伏的身影上。那眼神,平静之下,是洞悉一切的了然,更带着一丝……玩味。
“他们想看?”萧遥嘴角缓缓勾起,那弧度很浅,却像淬了冰的刀锋,在昏暗的光线下,透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那就让他们看个够。”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院子中央。月光终于挣脱了山峦的束缚,清泠泠地洒落下来,将他的影子投在地上,拉得很长。他随手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子,掂了掂,目光落在篱笆角落一片阴影处。那里,一只不知何时爬进来的黑色小甲虫,正窸窸窣窣地沿着墙根移动。
萧遥屈指,轻轻一弹。
没有风声,没有破空声。
那块小石子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操纵着,以一种违背常理的、近乎凝固的缓慢速度,“飘”了出去。它精准地擦过那只黑色甲虫的脊背,没有伤及它分毫,却将它身下正在搬运一小粒腐叶碎屑的几只更小的蚂蚁,瞬间碾成了肉眼难辨的微尘。石子落地的声音轻微得如同枯叶飘落。
甲虫受惊,猛地振翅飞起,仓惶地消失在黑暗里。
萧遥收回目光,望向村口方向,那深不见底的黑眸里,映着天上冰冷的星子,也映着远处黑暗中蛰伏的毒蛇。
“让他们看。”他重复了一遍,声音平静无波,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这山雨欲来的寂静小院里,激荡起无声的涟漪,“看这山野小村,看这凡俗烟火,看我们如何在这天道注目之下,苟延残喘。”
“一场好戏,总要有人看,才唱得下去。”
他负手而立,月光勾勒出他挺拔却略显孤峭的侧影。腰间的欺天石,在清冷的月华下,那几道细微的裂纹,如同命运刻下的冰冷玉言,清晰可见。
山风呜咽着掠过院外的老树,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扑向小院低矮的土墙,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无数窥探者在暗夜中窃窃私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