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穿透糊着厚厚桑皮纸的破旧窗棂,在青石村尾这座小院坑洼不平的泥地上投下几块斑驳的光影。空气里浮动着清冽的草木气息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烟火气,是凡俗山村独有的宁静。
萧遥盘膝坐在炕上,身前悬浮着那颗拳头大小、色泽混沌的欺天石。经过葬神渊那场惊天动地的风暴与后续的亡命奔逃,这枚曾助他数次险死还生的至宝,此刻显得异常黯淡。原本流转不息、仿佛内蕴一片混沌星云的光华,此刻变得滞涩而微弱,如同风中残烛,明灭不定。他屏息凝神,指尖小心翼翼地探出一缕比发丝还纤细、却凝练到极致的淡金色神念,如最轻柔的羽毛般,缓缓拂过欺天石表面每一道细微的纹理。
神念所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滞涩感传来,仿佛触碰的不是坚硬的奇石,而是一块行将朽烂的枯木。他的眉头越蹙越紧,指尖的神念光芒也随之变得愈发凝聚。终于,在那混沌石核最深处,一点细微到几乎可以忽略的瑕疵,被这缕执着的神念捕捉到了。
不是磨损,不是污浊。
是一道裂痕。
一道细如蛛丝、蜿蜒曲折、仿佛将内部某个支撑性的核心结构生生撕裂开的裂痕!它深嵌在石核内部,如同美人玉面上的一道狰狞疤痕,又像瓷器内里无法弥合的暗伤。裂痕边缘,偶尔会极其微弱地闪烁一下,每一次闪烁,都让欺天石整体的光芒更加黯淡一分。每一次闪烁,都伴随着一股极其隐晦、却又无比清晰的法则涟漪,带着一种……行将崩溃的不祥征兆。
“嘶……”
萧遥猛地吸了一口凉气,指尖的神念如触电般缩回。一股细微却尖锐的刺痛感,顺着神念瞬间反噬到他的神魂深处,带来一阵短暂的晕眩。
葬神渊……那道最终撕裂苍穹、几乎将整个外围区域都化为绝域的紫色天罚之矛!原来并非完全无功!这缕裂痕,就是那灭世雷矛穿透层层削弱后的欺天石屏障,留下的致命印记!是天道毁灭意志在至宝核心烙下的不灭伤痕!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尾椎骨瞬间窜上天灵盖。葬神渊最后时刻,那贯穿灵魂的恐怖威压、那万物湮灭的绝望气息,再次无比清晰地回涌。他仿佛又看到了那撕裂一切的紫电,看到了凌清雪决绝挡在前方的染血背影,看到了战红缨在狂暴能量中沉浮的躯体……所有侥幸逃脱的余悸,此刻都化作冰冷的现实,凝固在这道细微的裂痕之上。
欺天石,并非真正的无懈可击。它的庇护,正在崩塌的边缘。
“呼……”萧遥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强行压下心头的震动。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起来,审视着这道裂痕。修复!必须立刻修复!否则,这颗石头支撑不了多久,下一次天罚降临,或者仅仅是屏蔽失效引来强敌,后果都不堪设想。
他闭上双眼,识海深处,浩如烟海的炼器、阵法、奇物相关的古老知识瞬间被调动起来,如同沸腾的星河。无数关于“空间”、“屏蔽”、“法则承载”、“本源修复”的符文、阵图、材料特性疯狂地组合、推演、碰撞、湮灭。
“虚空星尘……”一个名字最先浮现。此物诞生于无尽虚空乱流深处,是空间法则凝聚到极致的微小结晶,蕴含最纯粹的空间本源之力,能抚平空间伤痕,弥合法则罅隙。此物……可遇不可求,上古大能踏遍诸天也未必能寻得几粒。
“补天玉髓……”又一个名字跃出。传说中女娲炼石补天所遗的玉膏精华,蕴含创世级别的造化生机,是修复一切本源损伤的无上圣品。此物……只在最古老的传说和某些失落神只的遗迹中才有零星记载,早已绝迹于当世。
“蕴道灵根……”此物更为飘渺。非金非玉,非木非石,乃是天地大道法则在特定灵穴中孕育出的有形之根,蕴含大道本源烙印,是稳固、强化法则载体的终极材料。它的存在本身,就是神话。
推演的结果如同冰冷的铁锤,重重砸在萧遥的心上。他猛地睁开眼,瞳孔深处是难以置信的愕然和一丝……荒谬的苦涩。这三种材料,任何一种都是足以让一个顶级宗门倾家荡产、让圣境大能打破头去争夺的旷世奇珍!别说在这灵气稀薄、近乎被遗忘的凡俗边陲,就算是回到中域神都,踏遍诸天秘境,想要集齐其中一样,都无异于痴人说梦!
更遑论……三样?!
“呵……”一声短促的自嘲从萧遥喉间溢出,带着浓浓的疲惫和无力感。他低头看着掌心光芒微弱、核心带伤的欺天石,又抬头望了望窗外宁静祥和的农家小院。篱笆上攀爬的牵牛花开得正好,几只土鸡在院角悠闲地啄食,远处传来村妇呼唤孩童归家的声音。
这短暂的、偷来的、依靠欺天石勉强维持的平静生活,原来竟是如此的奢侈。奢侈到……需要这世间最顶级的奇珍来支付代价。
“逍遥?”他喃喃自语,嘴角扯出一个极其复杂的弧度,三分是习惯性的玩世不恭,七分却是沉甸甸的现实带来的无奈。“果然是债台高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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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西斜,将小院的影子拉得老长。凌清雪端着一碗刚刚熬好的药汁,轻轻推开东厢房的木门。室内光线有些昏暗,药味混合着一种极其霸道的、如同熔炉般炽热的气血气息弥漫其中。
战红缨依旧沉睡在简陋的土炕上,身下只铺了一层薄薄的草席。她双目紧闭,眉头微蹙,似乎在沉睡中也在经历某种激烈的蜕变。裸露在外的皮肤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暗红色,丝丝缕缕肉眼可见的白色热气正从她全身毛孔中蒸腾而出,在她身体上方形成一片氤氲的雾霭。整个房间的温度都比外面高出许多,仿佛炕上躺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
炕沿边,萧遥正半蹲着身子,神情专注。他面前的地面上,用几块刚从溪边捡来的、形状各异的普通鹅卵石,极其随意地摆出了一个歪歪扭扭、毫无美感可言的“图案”,勉强能看出是个圈。几株还带着新鲜泥土气息的野草,被胡乱地插在鹅卵石之间的缝隙里,蔫头耷脑。这个所谓的“聚灵阵”,简陋得连最低级的炼气期修士看了恐怕都会嗤之以鼻。
但萧遥却做得极其认真。他手中捏着那颗欺天石,小心翼翼地控制着,从石中牵引出一缕比头发丝还要纤细、几乎淡到看不见的混沌气流。这缕气流微弱至极,却带着一种玄之又玄、仿佛能蒙蔽天机、混淆阴阳的奇异波动。
“凝!”萧遥口中低喝,指尖掐出一个极其古怪、如同在虚空中捞取什么的手印。那缕混沌气流随着他的指引,艰难地、如同蜗牛爬行般,一点点注入到那个由鹅卵石和野草组成的简陋“阵法”核心。
嗡……
一声极其轻微、近乎错觉的震颤,在空气中荡开。那几块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鹅卵石,表面瞬间掠过一丝极其黯淡、转瞬即逝的微光。插在石缝间的野草,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注入了一丝生机,萎靡的叶片悄然挺直了几分。一丝丝几乎无法察觉、驳杂稀薄到极点的天地灵气,开始极其缓慢地、艰难地向着土炕上沉睡的战红缨汇聚。
这点灵气,对于任何一个修士来说都杯水车薪,但对此刻正处于破而后立、肉身重塑关键期的战红缨而言,却如同久旱的荒漠中落下的一滴甘霖。她体内那狂暴如熔炉般奔涌的气血,似乎在这微弱外力的引导下,运行轨迹变得稍稍顺畅了一丝,散逸出的灼热气息也收敛了微不可察的一缕。
萧遥的额角,一层细密的汗珠无声渗出。他维持着指尖的印诀,身体如同绷紧的弓弦,所有的神念都死死锁定在那缕细微的混沌气流和简陋的阵法上,不敢有丝毫分神。每一次引导欺天石的力量,哪怕只是如此微不足道的一缕,都像是在万丈悬崖的钢丝上跳舞,不仅要精准控制其“屏蔽”和“聚拢”的双重特性,更要小心翼翼地避开其中蕴含的、能引动天罚的禁忌气息。这消耗的并非灵力,而是他自身精纯无比、源于生命本源的心神之力!
凌清雪静静站在门边,端着药碗的手纹丝不动。她清冷的目光落在萧遥微微颤抖的指尖和额角的汗珠上,又移向炕上气息稍稍平稳了一丝的战红缨。她并未开口打扰,只是那双冰湖般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极深的波澜。她能清晰地感知到,萧遥为了维持这方寸之地的“安宁”,为了庇护她们这两个“累赘”,正在付出着何等巨大而隐晦的代价。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萧遥才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指尖一松,那缕混沌气流倏然缩回欺天石内。简陋的“聚灵阵”光芒彻底熄灭,鹅卵石和野草恢复了平凡的模样。他抬手抹去额头的汗水,脸上露出一丝疲惫的苍白,但眼神深处却有着一丝成功后的松弛。
“成了?”凌清雪这才轻声开口,端着药碗走上前。
“勉强吊着。”萧遥站起身,揉了揉有些发僵的腰背,接过药碗闻了闻,“嗯,火候正好。给她灌下去吧,固本培元,聊胜于无。”他看着凌清雪动作轻柔却精准地扶起战红缨的上半身,小心地将药汁一勺勺喂入她口中,那霸道的药力似乎并未对战红缨灼热的身体造成任何负担,反而被其气血主动吸收。
“欺天石……”凌清雪放下空碗,目光转向萧遥手中那枚灰扑扑的石头,声音清冷依旧,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询问。
萧遥低头看了看石头,又抬眼看了看窗外暮色渐合的宁静山村,最终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个有些无奈又有些自嘲的弧度:“暂时还能顶住。这小村挺好,能待几天是几天吧。”他没有提及那道裂痕,也没有提及那三种遥不可及的至宝。有些重担,注定只能由他自己扛起。
凌清雪沉默地看着他,没有再追问。她走到窗边,望着远处被暮霭笼罩的起伏山峦,良久,才低声道:“若有我能做的……”
“好好养你的道基。”萧遥打断她,语气恢复了惯常的随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你这‘病弱妹妹’的角色,还得继续演下去呢。真要你动手的时候,自然跑不了你。”他晃了晃手中的欺天石,“有它在,天塌不下来。”
凌清雪侧过脸,晚霞的余晖映在她清绝的侧颜上,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她没有反驳,只是放在窗棂上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些许。道基的损伤如同附骨之蛆,每时每刻都在提醒她如今的脆弱无力。萧遥的话,既是安慰,也是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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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沉如墨。
白日的喧嚣彻底沉寂下去,青石村陷入了酣眠。只有山风穿过林梢,发出低沉的呜咽。虫鸣也稀疏了,偶尔一两声,更衬得这山野之夜寂静无边。
萧遥并未入睡,依旧盘膝坐在自己的土炕上。欺天石置于双膝之间,他双手虚抱,掌心相对,一丝丝淡薄却精纯无比、带着他生命本源气息的淡金色气流,正源源不断地从他掌心劳宫穴溢出,如同温润的溪流,缓缓注入欺天石中。
这是最笨拙、最原始,也是目前唯一可行的办法——以自身精纯的本源心元,去温养、去粘合那道细微的裂痕。每一次气息的注入,都像是在磨损自身的生命根基。豆大的汗珠不断从他额角、鬓边滚落,打湿了衣襟。他的脸色在黑暗中显得更加苍白,嘴唇也失去了血色,但眼神却锐利如鹰隼,死死锁定着欺天石核心那道裂痕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