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3章 释然浅笑·自在之始(2 / 2)

篱笆墙隔开的方寸之地,空气似乎凝固了。灰雾在周围无声流淌,阳光在云层后艰难地试图破开更大的光斑。远处孩童的嬉闹声模糊不清,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萧遥的眼神深邃依旧,平静无波,如同亘古不变的幽潭,映着凌清雪此刻的身影,也映着她身后那片荒芜的天地。没有挽留的涟漪,亦无离别的怅惘,只有一种近乎天地自然的默许与洞悉——他懂她的道,如同懂他自己的逍遥。

凌清雪的眼底,那片澄澈如万载玄冰的湖面之下,终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波澜。那并非旧日情愫的死灰复燃,而是历经劫波、斩断枷锁、道心真正澄明通彻后,一种纯粹的对“此刻”的了悟与释然。

她看着眼前这个白发刺目的男人。他曾是她绝望深渊里唯一的光,也曾是她道心破碎时最锋利的刃。他救她性命,也亲手斩断她的痴妄。他予她点化重生的机缘,此刻又赠她直指大道的玉简。他予取予夺,随心所欲,却从未真正将她纳入他的“逍遥”之中。

过往种种,爱恨纠缠,恩义交织,那些曾让她痛彻心扉、辗转反侧的片段,此刻如同倒映在冰湖上的浮光掠影,清晰无比,却再无法撼动她心湖深处那片新生的、坚固的自在基石。

原来,真正的放下,并非遗忘,而是将其归于因果长河,不再回头。

一丝极淡、极浅的笑意,如同初春冰面绽开的第一道裂痕,缓缓地、清晰地,浮现在凌清雪的唇角。

那笑容,褪尽了所有属于少女的青涩与炽热,洗去了仙门真传的孤高与冰冷,也消融了情伤后的绝望与偏执。它纯粹得不带一丝烟火气,干净得像雪后初霁的晴空,蕴含着一种洞悉世情、照见本心后的通透与释怀。

她什么也没再说。

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萧遥最后一眼。

这一眼,仿佛要将这个在她生命中刻下最深刻印记、亦正亦邪、逍遥不羁的男人,连同此刻余烬村这破败篱笆、灰雾弥漫的景象,一起烙印进她新生的道心最深处。不是作为牵绊,而是作为一面镜子,映照着她来时的路,也昭示着她将去的方向——那条只属于她凌清雪的、孤绝而自在的通天大道。

然后,她握着那枚寒月玉简,决然地、毫无留恋地转过身。

粗布的灰白衣裙在清晨微凉的薄雾中荡开一个简洁的弧度,如同收剑入鞘时最后一道清冷的弧光。束发的木簪稳稳当当,没有一丝晃动。她迈开脚步,朝着村外那片被灰雾笼罩、通往未知远方的荒原走去。

脚步不快,却异常稳定。每一步落下,都带着一种斩断过往、再无挂碍的决绝。脚下的尘土被轻轻带起,又无声落下。她的背影在稀薄的晨光与灰雾中,迅速变得单薄、模糊,却愈发显得挺拔、孤直,像一柄终于挣脱了所有束缚、即将刺破苍穹的利剑。

萧遥站在原地,没有动,也没有再去看那个远去的背影。他的目光似乎落在眼前那截依旧歪斜的篱笆豁口上,又似乎穿透了篱笆,落在了更渺远的虚空。

风似乎大了些,卷起地上的草屑和微尘,打着旋儿掠过他的脚边。他那头刺目的白发在风中微微拂动。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漫长的一个世纪。直到那个灰白的背影彻底融入村口更浓的灰雾,消失不见。

萧遥才缓缓地、极其轻微地,吁出了一口气。那气息悠长而淡薄,如同叹息,却最终消散在风里,不留痕迹。他弯下腰,重新捡起地上那根削好的竹竿,比对着篱笆的缺口,专注地、一下下地,将它用力楔入松软的泥土之中。动作恢复了之前的笨拙与凝滞,仿佛刚才那场无声的道别,从未发生过。

只有篱笆墙根下,那几株野草叶缘的银白霜痕,在渐渐升高的温度下,悄然融化,留下几点微小的水渍,很快便被干燥的尘土吸尽,了无痕迹。

余烬村的日子,在灰雾与贫瘠中,依旧缓慢而固执地流淌着,仿佛一个巨大的、与世隔绝的琥珀。村民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麻木的脸上很少有大悲大喜,只有被生活重担压出的深深沟壑。村东头老槐树下,几个顽童正撅着屁股,用树枝拨弄着萧遥之前让他们埋下的那枚奇异石子。石子上的符文在泥土掩盖下偶尔流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晦暗流光,转瞬即逝,无人察觉。

那个清晨消失在灰雾里的女子,如同投入死水潭的一粒小石子,只在最初几天引起过几声低语。

“那个穿灰衣裳的姑娘?走了?”

“嗯,走了。那天大清早,一个人,往野地里去了。”

“啧,那地方邪性得很,听说连鸟都不飞过去……”

“管她呢。外乡人,待不住的。”

议论很快就被更现实的、关于今年收成和过冬柴火的忧虑所淹没。凌清雪的存在和离去,在这片被遗忘的土地上,轻飘飘得不值一提。她只是无数短暂停留又匆匆离去的过客中,最不起眼的一个。

直到许多年后,一个关于“冰心阁”的模糊传说,才如同极地吹来的寒风,极其偶然地、断断续续地,拂过这片被时光遗忘的角落。

传说在极北之地,那片连最耐寒的妖兽都难以存活的永恒冻土深处,不知何时起,矗立起了一座完全由亘古不化的玄冰雕琢而成的宫殿。宫殿晶莹剔透,折射着极光变幻莫测的瑰丽色彩,却又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森然寒意。

传说那里住着一位神秘的女修。

她容颜绝世,气质却清冷如万载寒冰,不沾丝毫烟火气。

她剑法通神,剑光起处,天地肃杀,连呼啸的极地罡风都为之凝滞。

她开创了一个名为“冰心阁”的宗门,只收女弟子。

阁中不奉神佛,不拜先祖,唯一供奉的,是“自在”二字。

入门第一课,便是以心为镜,观照本我,斩断尘缘,明心见性。剑法随心,心之所向,剑锋所指,无拘无束,只求本心通明自在。

传说她的剑意,带着一种洞彻灵魂的寒意,并非杀戮,而是涤荡,能冻结一切虚妄与迷障,直指本真。

“冰心阁主……”偶尔有走南闯北、消息灵通的货郎在村头歇脚时,会压低了声音,带着敬畏提起这个名字,“那可真真是位了不得的仙子!听说啊,连那些鼻孔朝天的大宗门长老,提起她,都只敢说‘深不可测’四个字!”

听故事的村民大多茫然摇头,眼神浑浊,只顾着吧嗒旱烟。极北之地?冰心阁?自在剑道?这些词汇对他们来说,遥远得如同天边的星星,远不如手中粗糙的窝头实在。只有村东头老槐树下,当年埋过石子的孩童已长成半大小子,在听到“剑法通神”、“自在”这些字眼时,会下意识地抬头望向村口那片永远弥漫着灰雾的方向,脑海里模模糊糊地闪过一个早已淡忘的、穿着灰白粗布衣裙的模糊背影。

那个背影决绝地走入灰雾,仿佛从未回头。

而在余烬村那个萧索的小院里,白发如雪的男人,依旧每日劈柴、修补那永远也修不好的篱笆。阳光好的时候,他会搬出那把吱呀作响的旧竹椅,靠在墙根下,眯着眼,仿佛在打盹,又仿佛在感受着什么。

有时,一阵特别凛冽的北风卷着尘沙吹过村庄,掠过小院。风中似乎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穿越了无尽空间阻隔的寒意,纯粹而空灵,如同月华拂过冰面。

每当这时,靠在竹椅上的萧遥,那平静无波的眼底,会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微澜,如同深潭被投入了一颗无形的石子。那微澜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随即,他搭在扶手上的手指,会极其轻微地动一下,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竹节表面,仿佛在触碰一段早已封存于时光深处的、冰冷而坚硬的记忆。

然后,一切归于沉寂。只有风,依旧吹过破败的篱笆,发出呜呜的低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