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径直走到战红缨面前。
战红缨艰难地抬起头,汗水、血水混合着泥土沾满了她英气的脸庞。她看着萧遥,看着他眼中那片冻结万物的冰冷,看着他苍白如纸的脸色,看着他狂舞的白发……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剧痛猛地攫住了她的心脏,比身上的伤口更痛!她知道他出手了,更知道这出手的代价是什么!
萧遥俯视着她,那冰冷的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轻微地波动了一下,快得无法捕捉。他缓缓抬起右手,食指伸出,指尖萦绕着一缕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扭曲了光线的灰白气息——那是高度凝聚的、最为纯粹的时空法则之力,带着抹杀一切生机的寂灭之意。
他的指尖,轻轻点向战红缨被怨魂法则碎片侵蚀的右肩和左肋伤口。
嗤——!
如同滚烫的烙铁按在寒冰上!一缕缕极淡、却散发着恶毒阴寒气息的黑气,如同受惊的毒蛇,猛地从战红缨的伤口中被逼了出来!这些黑气甫一接触萧遥指尖那灰白的时空之力,便发出无声的哀嚎,瞬间扭曲、崩解,化作最本源的粒子,彻底湮灭在空气中!
战红缨身体猛地一颤!那深入骨髓、侵蚀神魂的阴寒与剧痛,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一股暖流在伤口处弥漫开来。她愕然地看着萧遥,看着他指尖那消散的灰白气息,看着他更加苍白了一分的脸。
萧遥收回手指,没有再说话。他转过身,目光终于落在了那三个如同陷入泥沼、动作变得无比迟缓艰难的化神修士身上。
刀疤脸修士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疯狂,他拼命想挥动那柄血煞巨刀,但手臂移动的速度慢得如同蜗牛。黑袍老者想摇动骨幡,幡面上的黑气如同粘稠的胶水,翻腾得异常艰难。红袍修士想收回炎龙,那炽白的火焰几乎停滞不动。
萧遥的眼神,没有任何变化。他只是再次抬起了手,五指对着三人所在的方向,轻轻一拂。
如同拂去桌上的尘埃。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没有绚烂的能量对撞。
以那三名化神修士为中心,方圆十丈的空间,无声无息地……塌陷了!
不是物理上的崩碎,而是空间结构本身的瓦解!光线在那里扭曲、断裂,景象变得支离破碎!刀疤脸修士惊恐的表情定格,然后连同他手中的血煞巨刀,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橡皮擦抹去,从头到脚,一点点分解成最细微的、连尘埃都算不上的基本粒子,彻底消失在扭曲的光影里!黑袍老者和他那面怨魂嘶嚎的骨幡,如同融化的蜡像,瞬间坍缩成一个微不可察的黑点,然后湮灭无踪!红袍修士和他控制的炽白炎龙,如同被投入沸水的冰雪,连一丝蒸汽都未曾冒出,便消融在塌陷的空间之中!
三位在修真界跺跺脚都能引起一方震动的化神尊者,连同他们威力强大的法宝和攻击,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被彻底抹除!连一丝痕迹都未曾留下!
做完这一切,萧遥那如同万载寒冰的脸上,终于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他周身那弥漫的、冻结时空的恐怖气息如同潮水般退去。
嗡……!
那笼罩百丈的时空涟漪骤然消失!
时间流速恢复正常!
凝固在半空的飞剑、法宝、灵光,失去了所有力量,如同废铜烂铁般叮叮当当地掉落在地。那些被定格的元婴修士,身体猛地恢复自由,却因为前冲的惯性狠狠摔倒在地。当他们惊恐万状地抬起头,看到的是三位化神尊者连同攻击一起消失的虚无之地,以及那个白发如雪、静静伫立、仿佛什么都没做过的身影时……
“鬼…鬼啊!”
“魔头!他是真正的魔头!”
“跑!快跑啊!”
极致的恐惧瞬间摧毁了他们最后一丝斗志!不知是谁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嚎,十几名元婴修士如同炸了窝的苍蝇,连滚带爬,甚至不惜燃烧精血,化作一道道仓惶的遁光,头也不回地朝着荒原深处亡命飞逃!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仅仅一个照面,气势汹汹的弑遥联盟残部,三位化神被抹杀,十余名元婴亡命奔逃!村口,只留下巨大的深坑、龟裂的大地、散落的法宝残骸,以及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去的能量乱流和淡淡的血腥味。
死寂。
比之前更加深沉的死寂笼罩了小小的余烬村。
劫后余生的村民们躲在残破的屋舍里,透过门缝、窗棂,惊恐万分地看着村口那个白发的身影。刚才那如同神魔般冻结时空、抹杀强敌的一幕,深深烙印在他们凡俗的灵魂深处,带来的不是感激,而是更深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敬畏与恐惧。那个曾给战红缨递水的小男孩,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大眼睛里满是泪水,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萧遥对身后的目光恍若未觉。他缓缓转过身,重新看向战红缨。
战红缨已经挣扎着站了起来,用战戟支撑着身体。她体内的法则碎片侵蚀被萧遥强行抹除,但硬抗三位化神联手一击以及法则碎片造成的肉身创伤和内腑震荡依旧严重。她脸色苍白如纸,嘴角还残留着血迹,左臂被灼烧的焦黑伤口触目惊心,右肩和左肋虽然不再有法则侵蚀的剧痛,但被洞穿的伤口依旧狰狞地翻卷着。气息更是衰弱到了极点,如同风中残烛。
她看着萧遥,看着他雪白得刺眼的头发,看着他脸上那抹挥之不去的疲惫,看着他为了救她、救这些村民而强行出手后更加沉凝的“黑户”气息……所有的担忧、痛楚、不甘,最终都化为了一句带着浓浓鼻音的低吼:
“谁要你出手!我能扛住!”声音嘶哑,却倔强无比。
萧遥走到她面前,目光扫过她身上那些狰狞的伤口,落在她依旧紧握战戟、指节发白的手上,最后定格在她那双燃烧着不屈火焰的眸子上。他没有反驳,也没有解释。只是沉默地伸出手,指尖萦绕着一缕极其微弱、却蕴含着精纯生机的淡绿色气息——那是精灵族生命结界破碎后,他悄然收集、凝聚的一丝残余生命能量。
他屈指一弹,那缕淡绿气息如同有生命的萤火,轻盈地没入战红缨左臂焦黑的伤口。
一股清凉温和、带着草木芬芳的生机迅速在灼痛的伤口处弥漫开来,焦黑的死皮边缘开始浮现出微弱的粉红肉芽,剧烈的疼痛感大为缓解。
“坐下。”萧遥的声音很平淡,听不出情绪,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战红缨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看着萧遥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看着他额角似乎又增添了几缕的霜色,最终只是倔强地偏过头,依言缓缓坐回她之前磨戟的那块矮石上。坐下的动作牵动了伤口,让她眉头狠狠一皱,却死死咬住牙关没吭声。
萧遥在她面前蹲下,动作依旧很慢,仿佛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需要耗费巨大的心力。他伸出手,掌心按在战红缨被洞穿的右肩伤口附近,一股精纯而温和的灵力,带着他对肉身气血细微入毫的掌控力,缓缓渡入。
这灵力并非用于疗伤,而是在细致地探查她体内的情况,尤其是武道根基——硬抗蕴含法则碎片的攻击,对任何修士都是巨大的隐患。
灵力在她受损的经脉、震荡的脏腑、尤其是武道意志凝聚的核心区域缓缓游走。萧遥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
战红缨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眉宇间那一闪而逝的凝重,心猛地一沉,却强撑着不露声色。
探查持续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萧遥收回手,站起身。晚霞不知何时已染红了西边的天际,将他的白发也镀上了一层悲怆的暖金。
“外伤无碍。”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内腑震荡,精灵族残余的生命力配合你的战气,月余可复。”
战红缨松了口气,正要说话。
“但,”萧遥的目光如同实质,落在她的丹田气海深处,“根基有损。那万魂幡蕴含的法则碎片,虽被我强行抹除,其阴毒混乱之力已伤及你武道本源烙印。强行催谷的‘崩岳’,更是撕裂了烙印一角。”
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判决,砸在战红缨心头。
根基有损!武道本源烙印撕裂!
对于一个以武证道、将毕生信念和力量都寄托于武道意志的武尊来说,这比肉身千疮百孔还要可怕!这意味着她的武道之路出现了无法弥补的裂痕,潜力受损,未来突破更高境界的难度陡增,甚至可能就此止步!
战红缨的身体瞬间僵住,握着戟杆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她猛地抬起头,死死盯着萧遥,眼中血丝弥漫,有不甘,有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宣判后的茫然。
夕阳沉入地平线,最后一丝余晖消失。暮色四合,荒原的风带来刺骨的寒意。
残破的村落死寂一片,幸存的村民依旧躲在黑暗中瑟瑟发抖,无人敢出来查看。
萧遥沉默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翻腾的情绪,看着她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嘴唇。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在暮色中显得格外低沉:
“为了一碗水,为了一群素不相识的凡人,燃命死战,值得?”
战红缨眼中的茫然和愤怒,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剧烈地波动了一下,随即缓缓沉淀下来,化为一种近乎磐石的坚定。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牵动伤口的疼痛让她眉头紧锁,却挺直了脊梁。
“我战红缨此生,”她的声音沙哑,却一字一句,清晰地砸在暮色里,“只认手中戟,心中路!路在脚下,该战则战!管他是仙是魔,是强是弱?身后既托付于我,便只有四个字——”
她顿了顿,迎着萧遥深邃的目光,眼中那不屈的战火再次熊熊燃起,斩钉截铁:
“死战不退!”
四个字,掷地有声!带着武者的血性,带着守护的执念,带着她战红缨独有的、撞破南墙也不回头的决绝!
暮色彻底笼罩大地,寒风呜咽着掠过荒原,卷起地上的沙尘和血腥气。
萧遥静静地站着,白发在风中飘动。他看着她苍白却倔强的脸,看着她染血的战袍,看着她眼中那永不熄灭的战火。那张万年冰封般的脸上,似乎有什么极其细微的东西,悄然融化了一丝。很淡,很轻,转瞬即逝,如同错觉。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转过身,走向村中那片不大的空地。那里,已经有胆大的村民,在极度的恐惧和对温暖的渴望驱使下,哆哆嗦嗦地点燃了一小堆篝火。橘黄色的火焰跳跃着,驱散着黑暗和寒意,也映照着村民们惊魂未定、充满敬畏的脸庞。
萧遥走到篝火旁,随意地坐下,拿起一根枯枝,拨弄着燃烧的木柴。火星噼啪炸响,升腾而起。
战红缨看着他沉默的背影,看着那跳跃的火焰映照在他如雪的白发上。肩膀和肋下的伤口依旧传来阵阵刺痛,根基受损的沉重感更是压在心头。但不知为何,看着那堆火,看着那个沉默拨火的身影,一股奇异的暖流,驱散了身体的寒冷和心中的阴霾。
她拄着战戟,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走到篝火旁,在萧遥的对面坐下。战戟横放在膝上,冰冷的金属触感让她保持着清醒。
没有人说话。篝火燃烧的声音成了夜晚唯一的主调。村民们远远地看着,不敢靠近。那个小男孩被母亲紧紧搂在怀里,大眼睛偷偷望着篝火旁的两个身影。
跳跃的火光在萧遥和战红缨的脸上明明灭灭。萧遥专注地拨弄着火堆,眼神沉浸在跃动的火焰深处,不知在想些什么。战红缨则挺直腰背,目光扫过村落周围模糊的黑暗,警惕着可能存在的危险,尽管身体疲惫欲死。
过了许久,久到篝火里的木柴都添了一次。
战红缨的目光从黑暗中收回,落在跳跃的火焰上,又缓缓移到萧遥拨弄火堆的手上。那双手很稳,指节分明,曾经轻易碾碎强敌,此刻却只是拨弄着几根枯枝。
“下次…”她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干涩,打破了长久的沉默。
萧遥拨火的动作微微一顿,没有抬头。
战红缨深吸一口气,牵动了肋下的伤口,眉头蹙紧,眼神却锐利如刀,穿过篝火,直视着萧遥低垂的眼帘:
“换我守!”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承诺和决心。不是请求,不是宣告,而是战士之间,最沉重的托付。
夜风拂过篝火,火焰猛地向上窜了一下,映亮了战红缨苍白却坚毅的脸庞,也映亮了萧遥微微抬起的眼眸。在那深邃如渊的眼底深处,似乎有某种东西,随着那跳跃的火焰,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篝火噼啪,夜色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