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再言语,仿佛说完这句话已耗尽了他残存的精神。那霜雪般的白发在浑浊的光线下,散发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冰冷光泽。
战红缨握着战戟的手,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最终却缓缓松开。她明白了萧遥的意思。在无数强大存在的窥伺下,任何刻意的隐藏和强大的气息都如同黑夜中的火炬。反而是最不起眼的尘埃,最懵懂的生灵,因其微不足道,因其不在“强者”的认知范畴之内,才能成为真正的盲点。
她深吸了一口带着尘土与腐朽气息的空气,将翻腾的忧虑强行压下。目光重新变得锐利如鹰隼,投向村外更广阔的、被薄霾笼罩的荒野。既然他选择了这条路,那么她能做的,唯有将警戒提升到极致,用手中的战戟,为他守住这片刻的喘息之地,直到……那枚被深埋的石子,在无人知晓处,完成它的使命。
残阳,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挣扎着沉入西边那片更加厚重的、如同凝固污血般的云层之后。余烬村彻底被暮色吞噬。
没有璀璨的星河,只有一层更加浓稠、更加令人窒息的灰黄色薄霾,沉沉地压在村庄上空,隔绝了来自天外的所有光亮。空气变得湿冷,带着一股铁锈般的腥气和腐土的味道,钻入肺腑,冰冷刺骨。
白日里那场撼动天地的龙气悲歌带来的无形威压,并未随着天光消失而散去,反而如同冰冷的潮水,更深地渗入这片夹缝之地的每一寸泥土、每一缕空气。一种源自世界本源的哀伤与愤怒,如同无形的蛛网,缠绕着每一个生灵。村子里死寂一片,连最微弱的狗吠声都彻底消失了。土屋的窗户缝隙里透不出半点灯火,仿佛整个村子都陷入了假死状态,在恐惧中屏住了呼吸。
就在这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与死寂中,一个小小的、单薄的身影,像一只灵巧又警惕的小耗子,贴着低矮土屋的墙根阴影,悄无声息地溜了出来。
正是白天那个小男孩。
他依旧赤着脚,身上只套着一件明显过于宽大的、破旧单衣,冷得微微发抖。白天里那点因为“能换糖”而燃起的雀跃和好奇,此刻被巨大的恐惧和一种孩子气的、必须完成任务的固执所取代。他紧紧攥着小拳头,手心里死死地握着那枚灰扑扑的符文石子,硌得掌心生疼,却丝毫不敢放松。
他像一只受惊的小鹿,每走几步就要停下来,紧张地竖起耳朵,乌溜溜的大眼睛在浓重的夜色里惊恐地四处张望。风吹过枯草发出的簌簌声,远处田野里不知名虫豸的微弱鸣叫,甚至自己因紧张而变得格外响亮的心跳,都让他浑身一激灵,几乎要掉头跑回家钻进被窝。
“糖……会长出糖来的……”他一遍又一遍地、无声地在心里念叨着白天那个白发哥哥的话,像是在念一句驱散恐惧的咒语。想到那甜滋滋的味道,想到小伙伴们羡慕的眼神,一股小小的勇气又从他冻得冰凉的小脚底板升起。他用力吸了吸鼻子,小手把石子攥得更紧,鼓起勇气,继续朝着村子东头那片更深的黑暗摸去。
月光?不存在的。只有薄霾缝隙里偶尔漏下的一星半点极其微弱、惨淡的灰白色天光,勉强勾勒出脚下坑洼不平的土路轮廓。四周的景物——歪斜的篱笆、半塌的草垛、远处影影绰绰如同蹲伏巨兽的土屋轮廓——都像是浸泡在浓稠的墨汁里,扭曲变形,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终于,他深一脚浅一脚地摸到了村子最东头。那棵巨大的老槐树,在浓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如同一座沉默的黑色山峦矗立在那里,散发出一种更加阴冷、更加古老的气息。它的枝干虬结扭曲,大部分早已枯死,只有零星几片顽强的残叶在夜风中发出细碎如同鬼泣的声响。
小男孩站在巨大的树影下,仰头望着那黑黢黢的、仿佛要吞噬一切的树冠,白天那点勇气瞬间被无边的恐惧淹没。他觉得自己渺小得像一粒尘埃,随时会被这棵“老妖怪”吃掉。他甚至能听到自己牙齿打架的咯咯声。
“埋……埋了就回家……”他带着哭腔,小声地给自己打气,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不敢再耽搁,生怕下一秒就会被黑暗里伸出的爪子抓走。他蹲下身,用冻得通红的小手,在老槐树那盘根错节、如同巨蟒般裸露在地表的粗大树根旁,开始飞快地刨挖。
泥土冰冷而坚硬,混杂着碎石和枯枝。他的指甲很快就翻开了,渗出血丝,混合着泥土沾在手指上,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但他顾不上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埋下去!埋得深深的!然后跑回家!
他挖得很浅,只刨开一层浮土,勉强形成一个不到巴掌深的小坑。他迫不及待地将一直紧攥在手心、几乎被汗水浸透的那枚符文石子,小心翼翼地放了进去。冰冷的石子接触到同样冰冷的泥土。
就在石子脱离他手心,落入浅坑底部泥土的瞬间——
异变陡生!
没有惊天动地的光芒,没有震耳欲聋的声响。
那枚灰扑扑、刻满符文的石子,在接触到下方泥土的刹那,其中心那道细微的裂纹深处,那点比最深沉的夜还要幽邃的光,极其微弱地、几乎无法被肉眼捕捉地,闪烁了一下!
如同沉睡了亿万年的心脏,被注入了第一缕生机,极其微弱地搏动了一次!
嗡……
一股奇异的、无法用语言准确描述的微弱波动,以那枚石子为中心,如同投入绝对平静湖面的一颗尘埃,瞬间扩散开来!这波动微弱到极致,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存在感”。它无视了冰冷的泥土,无视了老槐树盘虬的根系,无视了笼罩一切的浓稠黑暗与薄霾,无视了空间的距离……以一种超越凡俗理解的、近乎“概念”的方式,穿透了重重阻隔,瞬间跨越了难以想象的遥远距离!
同一时间,万里之外。
大炎神朝,帝宫深处。
凤栖阁内,灯火通明,却驱不散那股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沉重压抑的死寂。
凤霓裳跌坐在冰冷光滑的墨玉地面之上,原本华贵威严的帝袍凌乱不堪,胸前赫然浸染着一大片刺目的、尚未完全干涸的暗红血迹!那血迹如同盛开的妖异之花,在她明黄的衣料上肆意蔓延,触目惊心。她的脸色惨白如金纸,不见一丝血色,嘴唇干裂,微微颤抖着,每一次喘息都带着破碎的风箱般嘶哑艰难的声响,仿佛随时会彻底断绝。
她刚刚经历了一场恐怖的反噬风暴。强行引动国运龙气逆冲苍穹,干扰天道锁定,那代价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钢针,瞬间刺穿她的四肢百骸、五脏六腑!狂暴的龙气余威和冰冷的天道反噬之力在她经脉内疯狂冲撞、撕扯,将她涅盘后本就未曾稳固的根基冲击得摇摇欲坠,几近崩碎!
数名气息渊深、身着太医署袍服的老者围在她身侧,个个面色凝重如临大敌。他们双手闪烁着各色真元光芒,或点在她周身大穴,或悬于其头顶百会,精纯柔和的真元如同涓涓细流,小心翼翼地试图疏导她体内狂暴混乱的力量,修补那濒临崩溃的经脉。豆大的汗珠不断从这些老者的额头滚落,显然也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陛下!凝神!道气归元!”为首的老太医须发皆白,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掌心贴在凤霓裳后心,温和却坚韧的真元源源不断输入,试图稳住她狂乱的心脉。
凤霓裳双目紧闭,长长的睫毛因剧痛而剧烈颤抖,牙关紧咬,抵抗着一波波要将她意识彻底撕裂的剧痛和眩晕。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本源如同被戳破的水袋,正在飞速地流逝。整个神朝的疆域之内,无数地方因龙气强行抽离而失衡,山崩、地裂、洪水肆虐、瘟疫滋生……亿万黎民的哀嚎与绝望,如同无形的潮水,通过冥冥中的国运牵连,汹涌地冲击着她的神魂,带来更深重的痛苦与窒息般的责任重压。
就在这意识即将沉沦于无边痛苦与黑暗的临界点——
“嗯?!”
凤霓裳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
那双曾经威凌天下、此刻却布满血丝、写满痛苦与疲惫的凤眸深处,骤然爆射出两道骇人的精光!那光芒锐利如撕裂黑夜的闪电,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愕与震撼!
她像是被一道无形的惊雷狠狠劈中,身体剧烈地一震!原本因剧痛而微微佝偻的脊背瞬间挺得笔直!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量,竟暂时压下了体内肆虐的反噬风暴!
“陛下?!”
“陛下您怎么了?!”
围拢的太医们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剧烈反应骇得脸色煞白,惊呼出声,手上的真元输入都出现了瞬间的紊乱。
凤霓裳对周围的惊呼置若罔闻。她猛地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凤栖阁华丽的穹顶,穿透了万里层云,穿透了无尽的空间阻隔,死死地、精准地钉向西北方向——那个名为“余烬”的、世界夹缝所在的方向!
就在刚才那一刹那!
一股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又坚韧清晰得如同烙印在灵魂最深处的奇异悸动,毫无征兆地在她枯竭濒死的识海中轰然炸响!
那感觉……无法形容!
像是漂泊在无尽冰冷死寂的宇宙深空中,即将彻底冻僵溺毙的旅人,指尖忽然触碰到了……一丝微弱却无比真实的暖流!那暖流并非来自外界,更像是源自她自身早已黯淡、即将熄灭的生命本源深处,被某个遥远而神秘的存在,以某种难以理解的方式……轻轻地、温柔地……拨动了一下!
一股微弱却无比精纯的、带着熟悉气息的力量,如同最温柔的春雨,悄然渗透进她千疮百孔、濒临崩溃的神魂与经脉之中!这股力量是如此的微弱,与体内肆虐的龙气反噬和天道修正之力相比,如同涓涓细流之于滔天洪峰。
然而,正是这微弱的一丝力量,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圆满”与“庇护”的奇异道韵!它并非强行镇压那狂暴的力量,而是以一种更高维度的、近乎“欺瞒”的方式,极其巧妙地、润物细无声地……融入!
它像一层薄如蝉翼却坚韧无比的透明薄膜,轻轻地覆盖在她那被反噬之力撕扯得支离破碎的神魂裂痕之上。那些狂暴的力量冲击其上,竟像是撞上了一片滑不留手的虚无,大部分毁灭性的力量被诡异地“偏斜”、“滑开”,只有极少部分渗透过去,造成的破坏瞬间被削弱了数成!
它又像一枚枚拥有生命的、微小的符文种子,精准地落入她经脉中能量冲突最剧烈、即将彻底断裂的节点。这些微小的符文种子一接触那些狂暴混乱的能量,便无声地舒展开来,散发出一种奇特的“同化”与“抚平”的韵律,如同最高明的调弦师,将那些尖锐刺耳、即将绷断的弦音,强行调和、抚平,暂时维系住那脆弱的平衡!
更令凤霓裳心神剧震的是,这股微弱的力量之中,竟蕴含着一丝她无比熟悉、曾日夜相伴、早已融入她血脉与灵魂的气息——龙气!一丝极其微弱、却精纯凝练到极致的、属于她大炎神朝的国运龙气!
这丝龙气,并非她方才引动的那股浩瀚磅礴却带着反噬之力的龙气洪流。它更像是一缕被精心淬炼、提纯、剥离了所有狂暴属性,只留下最本源“守护”意志的龙气精粹!此刻,这缕精粹正被那股奇异的“欺瞒”之力温柔地包裹着,如同给即将熄灭的灯芯注入了一滴最纯粹的灯油!
“呃……”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从凤霓裳喉间溢出。但这声闷哼,却不再是纯粹的痛苦嘶哑,反而带上了一丝难以置信的、如释重负般的震颤!她惨白如纸的脸上,竟奇迹般地泛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血色!虽然依旧苍白,却不再是那种濒死的金纸色。
体内那翻江倒海、要将她彻底撕裂的剧痛,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抚平了大半!虽然反噬的力量依旧存在,依旧沉重,依旧在持续地侵蚀着她的根基,但那致命的、即将彻底崩坏的临界点,竟然被……强行推后了!
她挺直的脊背微微放松下来,急促艰难的喘息也稍稍平复了一些。那双布满血丝的凤眸中,惊愕与震撼如同海啸般翻涌,最终化为一种深不见底的复杂光芒。她缓缓抬起自己沾满血迹的手,指尖微微颤抖着,感受着体内那丝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奇异暖流与支撑。
是他!
只有他!那个被天道追杀的“黑户”!那个身处世界夹缝余烬之地的男人!
他竟然……隔着万里虚空,隔着天道的重重阻隔与修正,用这种方式……回应了她那玉石俱焚的守护?以一枚看似普通的石子,埋于老槐树下,便引动了如此不可思议的力量?
凤霓裳缓缓地、缓缓地合上了双眼。浓密卷翘的睫毛上,沾染了一丝细微的湿意。紧咬的牙关松开了,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难以察觉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短暂到几乎不存在的弧度。
那弧度里,没有帝王的威严,没有计谋得逞的冷冽,只有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触动。如同冰封万载的荒原深处,被一缕微弱却执着的春风,悄然拂过。
余烬村东头,巨大的老槐树下。
小男孩对万里之外深宫中发生的一切毫无所觉。他只觉得当那枚石头放进土坑时,好像有那么一瞬间,石头上的花纹似乎……亮了一下?但周围太黑了,一定是自己太害怕看花了眼。
他飞快地用冰冷的小手把刨开的浮土推回去,盖住那个小坑,还用力在上面踩了几脚,把土踩实。做完这一切,他长长地、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完成了一件天大的任务。想到不久后就能长出来的“糖”,小脸上终于又露出一丝期待的笑容。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黑黢黢的老槐树,缩了缩脖子,转身朝着来路,像只受惊的小兔子般,飞快地跑进了更深的黑暗里,啪嗒啪嗒的脚步声迅速远去,融入了余烬村死一般的寂静。
月光?依旧吝啬。只有灰霾缝隙里漏下的一缕惨淡微光,如同垂死者的目光,恰好落在那片刚刚被踩实的泥土上。
泥土之下,浅坑之中。
那枚灰扑扑的符文石子,静静地躺在冰冷的黑暗里。其表面那些细若蚊足、扭曲盘绕的古老符文,在绝对黑暗的掩映下,正极其缓慢地、极其微弱地……流转着一丝丝难以察觉的幽光。那光芒并非炽烈,而是深邃内敛,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仿佛在呼吸,在沉睡,也在无声地……等待。
它像一颗被深埋于世界夹缝、余烬之地的种子。等待着某一天,被来自遥远神朝、带着决绝守护意志的龙气春风唤醒,破土而出。
老榆树下,破旧的竹椅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呻吟。
萧遥依旧深陷在椅中,双目紧闭,仿佛从未醒来过。霜雪般的白发垂落,遮住了他所有的表情。只有那只曾握过石子的手,此刻无力地垂在身侧,指尖沾染着一点来自小男孩掌心的、微不可察的湿润泥土。
当那缕惨淡的月光最终也消失在浓稠的灰霾之后,他极其缓慢地、无声地睁开了眼睛。
眸底,空茫如初,深不见底,再无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