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风渐暖
寿春城的晨光,总带着几分挥之不去的寒意。
秦旗在北门楼杆上猎猎作响,朱红底色上的玄鸟纹被风扯得变形,像一只俯视着城池的猛禽。城楼下的青石板路,还留着半月前攻城时的血渍,雨水冲刷后凝成暗褐色的斑痕,像极了百姓脸上挥之不去的愁容。
秦斩站在太守府的二楼窗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沿的木纹。他刚结束与军需官的对账,案上摊着的楚地户籍册还带着墨香,可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背后,是他昨夜巡城时看到的景象——绸缎庄的门板只开了半扇,掌柜的探出头看见秦军巡逻队,又飞快缩回去;巷子里的孩子追着纸鸢跑,瞥见穿黑甲的士兵,立刻被母亲拽进怀里,捂住嘴不敢出声;就连城根下摆摊的老货郎,也只敢摆上几样破陶碗,见人来就慌忙低头,像怕被人抢走什么似的。
“将军,粮仓的钥匙都备好了。”护卫赵信捧着个铜盘进来,盘里放着三把沉甸甸的铁钥匙,钥匙柄上刻着“寿春官仓”四个字,铜绿还没完全磨掉。这是楚军留下的官仓,半个月前秦军入城时,军需官怕出乱子,一直锁着,如今仓里的粟米再不发,怕是要受潮发霉。
秦斩转过身,玄色的便服领口松了两颗扣子,少了铠甲的压迫感,眉眼间多了几分温和。他拿起一把钥匙,指尖能摸到钥匙齿上的锈迹:“让弟兄们把仓门全开,分粮的时候注意着点,老弱妇孺先领,不许跟百姓抢,更不许克扣。”
“您放心,”赵信把铜盘递过去,“昨天您训过话,谁要是敢犯规矩,军法处置,弟兄们都记着呢。”
秦斩点点头,又想起什么:“去账房支二十两银子,让伙房多煮些粟米粥,放在粮仓门口,给没力气排队的老人孩子先垫垫肚子。”
赵信应了声“是”,刚要走,又被秦斩叫住:“把我那身粗布褐衣找出来,等下跟我出去走走。”
赵信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将军是想微服巡查,看看百姓的真实光景。他赶紧应声:“哎,我这就去准备。”
一、粮仓前的迟疑
寿春官仓在城西南角,是个四四方方的土坯大院,院墙足有两丈高,墙上还留着几处箭孔,是前阵子打仗时留下的。辰时刚过,仓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两个秦军士兵扛着“开仓放粮”的木牌立在门口,木牌上的字是秦斩亲手写的,笔锋刚劲,却特意把字写得大了些,好让不识字的百姓也能看清。
可半个时辰过去了,仓门前只聚了二三十个人,都站在三丈开外的地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敢上前。
人群里的王阿婆,手紧紧攥着布口袋的角,指节都泛了白。家里的米缸三天前就见了底,小孙子昨天还喊着“饿”,她本是第一个听到放粮消息的,可走到仓门口,看到穿黑甲的士兵,腿就软了。前几年楚军抓壮丁,也是这样在粮站前拦着人,说是给粮,最后却把男人都拉去当了兵,她儿子就是那时候没的。
“阿婆,您怎么不上去啊?”旁边一个穿蓝布衫的年轻人小声问。他是个货郎,叫陈二郎,昨天把最后一点糖糕卖了,换了两个窝头,今天也来碰运气。
王阿婆摇摇头,声音发颤:“你没见过楚军的样子?当年也是这样,说是放粮,最后……最后把人都抓走了。”
陈二郎也皱起眉。他倒是没被抓过壮丁,可上个月秦军攻城时,他躲在屋里,听见外面喊杀声震天,还有人喊“秦军屠城”,虽然后来没见真屠城,可心里的怕还在。
就在这时,人群后面传来一阵脚步声。秦斩穿着粗布褐衣,腰里系着根麻绳,赵信也换了便装,跟在他身后,手里提着个布袋子,看着像个寻常的商贩。
秦斩走到人群边,没说话,先看了看粮仓门口的士兵——他们都站在粮堆旁边,手里没拿刀,只是帮着把粟米装进布袋,脸上没什么表情,却也没呵斥百姓。再看百姓,大多低着头,眼神里满是犹豫,还有几个老人,手都在抖。
他清了清嗓子,尽量让声音温和些:“老少爷们,今天开仓放粮,是给大家渡难关的,每人两斗粟米,不要钱,也不抓壮丁,放心领。”
人群里静了一下,没人应声。陈二郎偷偷抬眼看了看秦斩,见他穿着普通,不像当官的,可那站姿,腰杆笔直,又透着股不一样的劲儿。
王阿婆咬了咬牙,往前走了两步,又停住了。她想起儿子临走前说的“娘,我会回来给你带粮的”,可最后回来的,只有一件染血的衣裳。
秦斩看出了她的迟疑,走到她面前,弯下腰,声音放得更低:“阿婆,家里是不是没粮了?”
王阿婆被他问得一怔,眼泪突然就下来了:“官……官爷,我家小孙子三天没吃饭了,我……我怕……”
“不怕,”秦斩接过她手里的布口袋,递给旁边的士兵,“给阿婆装两斗粟米,再舀一碗热粥来。”
士兵很快把装得满满的布口袋递回来,还有一碗冒着热气的粟米粥。王阿婆接过粥碗,指尖碰到碗沿的温度,眼泪掉得更凶了。她颤巍巍地舀了一勺粥,吹了吹,先递给旁边的小孙子:“快吃,慢点吃。”
孩子饿坏了,捧着碗大口喝起来,粥汁顺着嘴角往下流。王阿婆看着孙子,又看了看秦斩,突然“扑通”一声跪下来:“谢谢官爷!谢谢官爷!”
秦斩赶紧把她扶起来:“阿婆,使不得,这是我该做的。”
有了王阿婆带头,人群里的人慢慢动起来。陈二郎第一个走上去,士兵给他装了粟米,他提着口袋,心里的石头落了一半。接着,越来越多的人上前,有的还带着自家的陶碗,要一碗热粥。仓门前渐渐热闹起来,有老人跟士兵说“谢谢”,有妇人教孩子给秦斩作揖,秦斩都笑着应了,帮着把粮袋递给力气小的百姓。
一直忙到午时,太阳升到头顶,仓里的粟米发出去一半,秦斩额头上沁出了汗。赵信递过来一块帕子:“将军,歇会儿吧,您都站了三个时辰了。”
秦斩擦了擦汗,看向街上——刚才还冷清的街道,现在有几家店铺开了门,卖包子的蒸笼冒着热气,还有孩子在巷口追着玩,虽然看到他还是有点怕,可至少敢出来了。
“再走走,”秦斩把帕子递回去,“去东边的巷子看看,那边住的都是农户,看看他们怎么样了。”
二、茅草屋的哭声
寿春城东的巷子,大多是茅草盖的房子,矮矮的,挤在一起。巷子口有棵老槐树,树干上还留着刀砍的痕迹,是楚军撤退时砍的,想用来挡秦军的路。
秦斩和赵信刚走进巷子,就听见一阵断断续续的哭声,是个老妇人的声音,哭得很伤心,还夹杂着“我的牛啊”“没法活了”的念叨。
两人顺着哭声走过去,在巷子尽头找到一间茅草屋。屋门虚掩着,哭声就是从里面传出来的。秦斩轻轻推开门,看见一个老妇人坐在门槛上,背对着门,手里抱着一根绳子,绳子上还沾着点干草,应该是拴牛用的。她的头发全白了,用根布带扎着,肩膀一抽一抽的,眼泪把衣襟都打湿了。
“老嫂子,怎么了?”秦斩走过去,在她旁边蹲下。
老妇人吓了一跳,回过头来。她的脸皱得像核桃,眼睛红肿,嘴唇干裂,看见秦斩和赵信,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赶紧往后缩了缩,声音带着哭腔:“你们……你们是秦军?要……要抓我吗?我儿子已经死了,我没别的亲人了……”
“不是,我们不是来抓人的,”秦斩赶紧摆手,“我们就是路过,听见您哭,想问问怎么了。”
老妇人看了看秦斩的穿着,又看了看赵信,见他们没拿刀,也没穿铠甲,才稍微放下心来,指了指院子里的牛棚:“我的牛……我的耕牛丢了。那是我家唯一的牛,春耕就靠它了,现在牛没了,地种不了,我……我怎么活啊……”
秦斩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牛棚是空的,地上有几根散落的稻草,还有一个打翻的食槽,食槽里的草料撒了一地。
“牛是什么时候丢的?”秦斩问。
“昨天夜里,”老妇人抹了把眼泪,“我把牛拴在棚里,还加了两道绳,早上起来一看,绳断了,牛没了。我找了一早上,问了街坊邻居,都说没看见,肯定是……肯定是被人偷了。”
赵信在旁边小声说:“将军,会不会是溃兵?昨天有几个弟兄说,城西有几个楚军的溃兵没走,说不定是他们偷的。”
秦斩没说话,先安慰老妇人:“老嫂子,您别着急,牛肯定能找回来。您先说说,您的牛有什么记号吗?比如身上有疤,或者毛色不一样的地方。”
老妇人想了想,眼睛亮了一点:“有!我家的牛左后腿上有个月牙形的疤,是去年耕田时被石头划的,还有,它的左耳朵缺了一小块,是小时候被狗咬的。”
“好,”秦斩站起身,“赵信,你去城西的溃兵营地看看,问问有没有人见过这样的牛,再跟巡逻队说一声,让他们在城门口留意,别让牛被带出城。我在这儿陪着老嫂子,等你消息。”
赵信应声而去,秦斩又蹲下来,跟老妇人聊起天。老妇人说她叫张阿婆,丈夫死得早,儿子去年被楚军抓去当壮丁,再也没回来,家里就剩她一个人,靠着几亩地过活。那牛是儿子临走前给她买的,说是“娘,有牛在,你就不用自己拉犁了”,现在牛丢了,她觉得连儿子最后的念想都没了。
秦斩听着,心里不是滋味。他想起自己的母亲,小时候家里穷,母亲也是靠种地拉扯他长大,后来他去当兵,母亲送他到村口,说“别惹事,好好活着回来”,可最后,母亲还是没等到他回去,在一场瘟疫里没了。
“老嫂子,”秦斩从怀里掏出几文钱,递给张阿婆,“您先拿着,去巷口买两个包子吃,别饿着。牛我肯定帮您找回来,您放心。”
张阿婆不肯接:“这钱我不能要,您帮我找牛就够了。”
“拿着吧,”秦斩把钱塞到她手里,“您饿着肚子,怎么等消息?等牛找回来了,您还得靠它耕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