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片飞雪落在他的头发、背上、腿上,直要将他掩埋起来。
掩埋起来也挺好吧……那般努力,却至今连父母的去向都不知道,只有一封封他们传回来的书信。
一个父母都不要的孩子,怎能奢求天地垂怜。
自从十岁那年的大雨稀稀拉拉地撞碎在桃李街的大理石板上,李闲的心头便一直浑浑噩噩,不知何终。
他只觉着好累,不论是刚才的奔跑,还是强撑着生活……
“你在原地趴着做什么?难道没有人让你起来,你便连起来也不会了?”
陈退的声音不知从何处响起,仿佛遥远在天边,又仿佛出现于李闲心头。
“过了今日,你便到了志学之年,未来要做什么你真的知道吗?”
“你说你准备去游学,但这个方向都是先生帮你找好的,你当真想要去吗?”
“你有扪心自问过你到底想要什么吗?”
李闲还没反应过来之际,陈退一个接一个的追问已经拥塞而来,逼迫他自己进行思考。
他想要什么?
李闲还当真没有问过自己这个问题。
倒不如说,他一直是活在别人的期待里。
姚继圣希望他是一个讲道理的人,他便随着姚继圣、李周学儒家思想修身——抄书讲理,时时问心。
李醉鹤希望他是一个剑当出便出的侠客,他便随着李醉鹤练了六年的剑术——直练得天纵奇才陈桃枝也得在他的剑术下甘拜下风。
裴掠火、汪槐米希望他是一个顶好的家长,他便勉励自己,努力做到最好——哪怕他实际上也只是个大不了他们几岁的少年。
他的每一步,都是对他人期待的回应。
而今,引路人接连离去,李闲当真有些拿不准自己想要什么。
“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陈退一声棒喝,直逼李闲内心的最深处。
在那里,是一个屈膝抱臂的小男孩,委屈巴巴地看着一地的碎片,细数着过往流泪。
而陈退这声棒喝,竟似是一棍砸在了小男孩头上,逼迫他站起身来,面对现在。
“我想要……”
风雪中,少年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眼前是大地与苍穹,唯余一片白。
“我想要道理之行于人间……”
少年上来的愿望便是极度的大,根本不着边际的大。
“我想要将道理讲给良善之人听,助力他们在这世界中寻到生命的真谛……”
愿望有所聚焦,但仍有些不切实际。
“我想要读通书中的道理,以道理修我之浩然。”
李闲的思路越来越明晰,他撑起身子,独对长城风雪,声音因为有了底气而逐渐大了起来:
“我想要有我在,天下便少不了亮色一抹。我的每一寸脚印,都应当是在踏向前进。”
“我要往外走,去见见父母所描述的万万里山河。我要读文修武,向世人讲道理,向恶人挥屠刀。”
“我要去寻父母的足迹,亲口问问他们究竟是何事,能将我一人丢在这举目无亲的陈江镇。”
少年的落脚最终还是落在了五年前的雨天,那简直是一根刺,折磨得他日夜不得安宁。
他总是恪守着对父母的敬意,不敢面对自己心头的不满。
而在此时此地的风雪间,李闲终于正视自己的怨念。借怨观己,真正看清了自己将来的道路。
“师兄,这所有的一切,都建立在我自身真的足够强大,能够不被世间纷扰拽入泥潭。”
“所以,我要去游学,见世间的每一面。”
李闲彻底站起身来,五年来心头的惶惶终于消弭。他转头想看来路,却发现身旁正有一道藏青。
不知所踪的陈退竟然就站在他的身边,正满眼笑意地看着他:
“《北风行》是如何写的来着?”
李闲哑然,头顶一片片雪花再度落在他的肩上。
他向远处看去,唯见千里冰封,万里雪飘,远山走银蛇,平原驰蜡象。
心头的豪气在这一刹那陡生,李闲宛若痛饮了一口烈酒,血性上头,高声喝道:
“烛龙栖寒门,光曜犹旦开。
日月照之何不及此,唯有北风号怒天上来。
幽州思妇十二月,停歌罢笑双蛾摧。
倚门望行人,念君长城苦寒良可哀。
别时提剑救边去,遗此虎文金鞞靫。
中有一双白羽箭,蜘蛛结网生尘埃。
箭空在,人今战死不复回。
不忍见此物,焚之已成灰。
黄河捧土尚可塞,北风雨雪恨难裁。”
自从父母走后,李闲便很少如此放声。
但此时,胸头仿佛燃着一把火,不高声说出去,实在不痛快!
在少年的神府中,那个站起身来的小男孩不知何时从心头走到了这里,也在跟着咿咿呀呀。
而后化作一页金纸,在神府中沉浮。
别人都有的东西,现在他也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