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御什么都没有梦到,后来他就不睡了。之后好像又发生了很多事,很多人来过,很多人又走了,他都没有见,只是日复一日地坐在窗边,看着院子。院子里的两个雪人还在手牵着手。
老陶拐弯抹角地和他聊,陈石变着花样研究外卖,糖糖偷偷给何御的座位旁塞糖,阿黄总是跑过来贴贴。
他们的心意何御都知道,他和老陶一起看电视,每天都吃很多陈石费心找来的各色美食,抚摸在他怀里打呼噜的阿黄。
糖糖控制着一堆玩偶过来:“店主哥哥,我给你讲故事吧!”
她用玩偶们充当故事里的角色表演动作,自己给他们配音。
何御努力牵起嘴角,可是他看见糖糖快哭了的表情,就知道自己失败了。
“对不起啊糖糖。”他笑不出来。
糖糖一下子就哭了:“店主哥哥,你哭吧。”
何御轻轻拍着她的背,转头看向窗外:“我……哭不出来。”
天渐渐暖和了,罔山降临的雪,成了冬天的最后一场雪。
有发芽早的花,已经从冰雪底冒了头。
晚上的时候,何御熄了灯,假装自己在正常睡觉。
他从窗帘的缝隙间看着院子,看见老陶和陈石蹑手蹑脚地走出来,往开始融化的雪人上补雪。
原来已经春天了吗?
他揉了揉自己的脸,对着镜子练习怎么笑。
第二天,何御看起来像是恢复了正常。
春暖花开,雪人还是化了,树枝做的手臂掉在地上。
院子里最先开的是腊梅,接着是洋水仙。
何御在往花瓶里插麦秆菊,去年他和洛九音一起晾的。
陈石神神秘秘地说他发现一家特别好吃的宝藏店铺,何御假装自己不知道这家店,去年他和洛九音一起吃过。
苗妙抱着那只叫“金毛”的金渐层来玩偶店给它买玩具,问另一个高高帅帅的店员呢?陈石脸色都变了,何御却笑着说他辞职了。
过了不知多少天,今年下了第一场雨。春雨细细密密的,像雾一样钻进泥土里。
糖糖没有去院子里,她是下雨天被抛弃的,很讨厌下雨。
何御正在发呆,忽然看见糖糖慌慌张张地找过来:“店主哥哥!店主哥哥!我怎么了?!”
她的身体在发光,变得轻盈。
何御愣了愣,摸摸她的头,温柔地笑:“不怕,糖糖要解脱了,这是好事情。”
鬼是因为过强的执念所以才不得投胎化为鬼怪,执念是他们痛苦的根源。
糖糖是被抛弃的孩子,她的能力是会寻找人的洋娃娃,她的执念却是希望有人能够找到她,有一个爱她的人,能给她一个家。糖糖已经不再感受到被遗弃的恐惧。
她要走了。
店里的人都围过来。阿黄搭着她的膝盖,老陶和陈石围坐在两边,神色复杂。
执念消散对他们来说是好事情,可是执念消散也意味着鬼身消散、魂魄要投胎了,要与这一世认识的人们分别。
糖糖很慌张。她不想走。她已经意识到了周围人对她的爱,她小小的心已经为这个温暖的家而满足。
“店主哥哥,我不想走。”糖糖紧紧抓着何御的手指。
她喜欢所有人,喜欢陶爷爷,喜欢陈叔叔,喜欢阿黄,喜欢店主哥哥,还有失踪的洛哥哥。她感觉店主哥哥还很难过,她不想离开。
“糖糖不怕。没事的。”何御轻轻拍她的背。
糖糖还不太明白死亡,也不太明白轮回。她死去的时候懵懵懂懂,灵魂被老陶带了回来。但她知道自己可能没办法不走了。雨越下越大了,糖糖瑟缩着。她不想离开,不想只剩自己一个人。
“店主哥哥,那我、我就去墓地好不好?我不走远。
“能不能不要让我淋雨?”
“好。”
糖糖在何御怀里消散,他膝上留下一个小小的玩偶。
何御把小玩偶摆在架子上,倚着装满糖的南瓜罐子。
他托灵事局帮了个忙,找到了糖糖当年下葬的地方,那是城郊的一个公益公墓,葬的都是无名无姓无家可归的人。
何御给公墓捐了钱,把糖糖的墓碑刻上了名字。
做完这一切后,何御回到店里。
他一个人坐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忽然说:“陈石,你去找你弟弟吧。”
陈石脸色变了,慌慌张张道:“老板,你要赶我走吗?”
“不是,让你弟弟一遍遍跑来看你挺不方便的。”何御说道。
“可是我走了店里怎么办?店里就我一个店员,我……”
他话说到一半忽然停了,很想抽自己一巴掌。另一个店员是洛九音啊。
何御笑了:“我就是想,有时间你该多和家人在一起。”
陈石坚持不过老板,老陶把他拉到一旁悄悄说让他就当放个假,过几天再回来。
陈石走了,何御看向老陶:“陶叔,你……”
“小何老板,别说。”老陶打断道。
老陶活着的时候阿兹海默,死去后疾病就没有了。他儿子为什么这么多年没来看他,也不给他电话,他不是不懂,而是不想懂。
他了然而慈祥地看着何御:“小何老板啊,有个等待的念想,挺好的,但是没必要一个人等。
“别把所有人都赶走,别伤害自己。”
何御沉默半晌,说了句好。
过了一个星期,陈石自觉结束假期回到店里。
今年雨下得晚,累得人总得浇水。院子里的红月季打了第一个花苞,何御正在看它从萼片间透出来的红,忽然头顶一凉。
他擡头看天。
下雨了。
雨水从小到大,一滴一滴落下来。
陈石打开门叫他回去躲雨。
何御冲回房间,拎了把伞,又忽然冲了出去。
“哎!老板,你去哪?”陈石着急喊道。
老陶拉住他:“下雨了。”
陈石看着老陶,忽然反应过来,沉默下去。
何御跑到城郊公墓,他来到糖糖的墓碑前,伞面倾斜,挡住所有淋在上面的雨。
大雨淋湿他的后背,淋湿他的头顶,顺着头发滑到脸上,满脸的雨水看上去像是眼泪。可那并不是。
他还是哭不出来。
雨水越来越沉,一滴一滴砸在身上。
砸在身上的雨忽然停了,有人给他打了一把伞。
何御回头。
洛九音站在他身后,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眼圈却是红的,握伞的手又往他这边倾了倾,用发哑的声音叫他:“阿御。”
何御嘴唇颤抖着,扑过去紧紧抱住他,泪雨滂沱。